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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鸟 何立伟
 
设若七月的太阳并非如此热辣,那片河滩就不会这么苍凉这么空旷。唯嘶嘶的蝉鸣充实那天空,因此就有了晴朗的寂寞。又何况还是正午,云和风,统不知踅到哪个角弯里去了。

然而长长河滩上,不久即有了小小两个黑点;又慢慢晃动慢慢放大。在那黑点移动过的地方,迤逦了两行深深浅浅歪歪趔趔的足印,酒盅似的,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逸过来的野花的芳香。

还格格格格盈满清脆如葡萄的笑声。

却是两个少年!一个白皙,一个黝黑。疯疯癫癫走拢来。那白皙的,瘦,着了西装的短裤,和短袖海魂衫。皮带上斜斜插有一把树丫做的弹弓。那黝黑的呢,缺了一颗门牙,偏生却喜欢咧开嘴巴打哈哈,而且赤膊。夏天的太阳,连他脚趾缝都晒黑了,独晒不黑他那剩下的一颗门牙。同时脑壳上还长了一包疖子,红肿如柿子的疖子。

少年边走边弯腰,汗粒晶晶莹莹种在了河滩上。

“哎呀,累。晒死人哪!”

“就歇歇憩吧。城里人没得用。”

在高高的河堤旁,少年坐下来歇憩。鼻翼一扇一扇。河堤上或红或黄的野花开遍了,一盏一盏如歌的灿烂!就把两只竹篮懒懒扔在了足旁。紫色的马齿苋,各各有了大半篮。这马齿苋,乡下人拿来摊在门板上晾晒干了,就炒通红通红的辣椒,嫩得很,爽口得很。城里人大约是难得一尝的。故而那白皙的少年,也就极欢喜外婆炒得喷喷香香的马齿苋干菜,咽绿豆稀饭。外婆呢自然淡淡一笑:“这伢崽!”

“扯霸王草?”黝黑的少年提议道。

“要得,要得!”

“输了打手板心?”

“打手板心就打手板心。”

便一来一去扯霸王草。输赢并不要紧的,所要的是快活。蝉声嘶嘶嘶嘶叫得紧。太阳好大。

待这游戏玩得腻了,又采马齿苋。满满的一篮子了,再也盛不下一点点了。就又坐下来歇憩。那白皙的少年解下弹弓,捡了颗石子努力一射,咚的一声,在那河心地方,就起了小小一朵洁白水花。

“咦呀好远!”

“我要射过河去。”

“吹牛皮。”

“我才不吹哪。”

而那河水,似乎有了伤痛,就很匆遽地流。粼粼闪闪。这是南方有名的一条河,日夜地流去流来无数美丽抑或忧伤的故事,古老而新鲜。间或一页白帆,日历一样翻过去了,在陡然剩下的寂寥里,细浪于是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有小鱼小虾蹦蹦跳跳。卵石好洁净。

“我现在要考一考你。”白皙的少年说。

“考么子?最不喜欢考试!”

“你看出来左边的岸和右边的岸,有哪样不同?”

“左边有包谷地。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哪!”

“左边……有个排灌站。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哪!”

到后来那黝黑少年终于摇脑壳了。

“哎呀你,看哪,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还没看出来?”

“,,真的咧!”

“这里头有道理。你晓得啵?”

又把那生了疖子的脑壳摇来摇去。

“讲,晓得就讲。”

“我表哥,他讲这是地球自己转动造成的!”

“啧,啧,你晓得好多道理。”

白皙的少年于是笑了。乌黑眼瞳熠熠地亮。然而忘记了,采马齿苋却是那乡下少年教会了他的;还教会了他如何烧包谷吃,如何钓麻拐(田鸡)……人各有自己的聪明与骄傲,奈何不得的。

蝉声稍稍有了歇止。

“好安静。”

“是咧。”

“采了这样多马齿苋,回去外婆会高兴咧!”

“当然。表扬你做得事。”

那白皙少年,于默想中便望到外婆高兴的样子了。银发在眼前一闪一闪。怪不得,他是外婆带大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弯里。臂弯宁静又温暖。

却忽然一天,外婆就打起包袱到乡下来了。竟不晓得为什么。

方才吃午饭时候,有人隔了田塍①〔田塍(chéng)〕田埂。喊外婆,声音好大。待外婆回来,就带了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们一起去玩,远远地到河边上去玩。采马齿苋,划水,随便。总之要痛快玩它一下午。“听话,莫出事,没断黑不要回来。”一人给了一只大竹篮。其时头上太阳,正如烧红的一柄烙铁。白皙的少年好高兴,同时又讶异。因为平日的下午,外婆一定逼他睡午觉,一定不许他出来玩。然而今日全变了。外婆你几多好!

蝉声又抑扬了起来。一只两只野蜂在头上转,嗡嗡营营。

黝黑的少年于是说:“划水好啵?划到对岸去。”

“好的。”眯了眼睛望对面绿色的岸,和远远淡青的山。“好的,好的。”

“比赛?”

“比赛。”

“输了是狗变的?”

“狗变的就狗变的。”

黝黑的少年便笑了。缺了门牙的笑很羞涩很动人。

因此扑通地一齐扎到河里头去。河水清凉又温柔。轻轻托起一黑一白赤条条两个少年;轻轻忽开忽谢着一朵一朵漂亮水花。那城里来的少年,几乎呛水了。因为他想要笑,因为他看到他的朋友,游泳的姿势应当叫做“狗爬式”,几多滑稽。又还从那缺了牙的口里,噗噗地朝他喷水。远处一页白帆,正慢慢慢慢吻过来。真好玩,真快活。

并且这边的岸,景致又不同。是泱泱的一片水草咧。水草好葳蕤。后面呢则是芦苇林。汪汪的绿着,无涯的绿着,恰如少年的梦想。

“咦呀!这地方,几多好看。”

“城里来的才讲它好看。”

赤条条的少年站在岸上。一个白皙,一个黝黑。头发湿漉漉的,情绪倒比天空还要晴朗。

然而那白皙的少年,陡然闷声一喊,就朝后面倒退数步,踉踉跄跄。

──水草里头有条蛇!

“莫怕,”黝黑少年说,“莫怕,水蛇。”

同时猫腰下去,极快地捉住蛇尾随手一扬,那蛇便如闪电,倏忽落在了河里头。好吓人。白皙的少年出了大半身汗,立即对他的朋友生出了景仰。

朋友就又问他:“你眼睛好不好?”

“右边是一点二。”

“莫怕。明日我捉了金环蛇银环蛇,取了胆来给你吃,包你眼睛就好!”

自然又平添了若干的景仰。看到那缺了的门牙像小小一眼鼠洞,便觉得又亲切,又好笑。

刚刚还要讲几句话,朋友忽然竖起食指止住了,耳语道:“莫做声。快看。”

“什么?”

“那边。”

“──咦呀!”

在那边,白皙的少年看见了两只水鸟。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而且自由自在。

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哎呀,要是把弹弓带过河来,多好!然而立即又自行取消了这法西斯主义。因为那美丽和平自由的生命,实在整个地征服了他。便连气也不敢大声地喘了。

四野好静。唯河水与岸呢呢喃喃。软泥上有硬壳的甲虫在爬动,闪闪地亮。水草的绿与水鸟的白,叫人感动。

“要捉住就好咧。养起它来天天看个饱。”黝黑的少年悄声道。

“不。”

“你不喜欢?”

“比你喜欢得多!”

黝黑的一笑,也就哑默无语了。疖子隐隐地痛。

那鸟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水,同这汪汪一片静静的绿,浑然一体,简直如同一幅画图了。

赤条条的少年,于是伏到草里头觑。草好痒人,却不敢动,不敢稍稍对这画图有破坏。天蓝蓝的贴着光脊的背。

空气在燃烧。无声无息,无边无际。

忽然传来了锣声,哐哐哐哐,从河那边。

“做什么敲锣?”

“哎呀,”黝黑的少年,立即皮球似的弹起来,满肚皮都是泥巴。“开斗争会!今天下午开斗争会!”

啪啦啦啦,这锣声这喊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从那绿汪汪里,悠悠然悠悠然远逝了。

天好空阔。夏日的太阳陡然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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