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黑得让人发闷,黑在人的眼中和心里,很像每个做过梦的人梦里那种黑。 小泥路那边哒哒哒的驴蹄声和吱吱响的轱轮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逐渐就完全消失了。于是夜黑另外又蒙上了一种静的影子。 夜很静,静的不是万物俱寂,而是少了人烟人息的那种静。这夜,昆虫在鸣叫,青蛙在鸣叫,还有一些谁也分辩不出何处而来的嗡嗡响,远远的、轻轻的。驴蹄声和车轮声经过的时候,那些嗡鸣便消失了,片刻过后,人类所带来的喧杂声离去了,一切才重新开始。 从那辆轱轮车响起,直到它最后消失,有两双眼睛一直静静注视着。最后那些哒哒哒吱吱吱的声音消失了,夜的音声恢复过来,这两双眼睛才动了一下,然后才有了两声喘息。一声粗犷短促,一声清澈绵细。 “大哥,轻点好吗……”女人的声音,带着喘的余韵,“您捏痛我了。” 没有回答的声音,连粗犷短促的喘气声也没有了。只有另一种动响,瑟瑟沙沙的,衣物与衣物的磨擦,衣物与草叶的磨擦。 天空也是黑的。幸好有寥寥无几的星星,看上去才显得不同于前后左右那些黑黑的树、黑黑的草和黑黑的路。 在近处,很近很近的地方,人在黑夜里却看得出另一个人的眼睛。黑黑的还有白白的,发出黑色的和白色的闪光。又一阵瑟瑟沙沙,随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在哪打的工?”男人低闷的声音,眼睛移动了一下。“做啥活?” “刚不是说了么,上湖工地,俺做炊事的。” “你真的,回家看你妈?” “嗯。”女人的声音发自鼻孔,虽然小声,却盖过黑夜其它的嗡鸣。 “你妈在哪?” “白木寮。” …… “好黑的夜喔,”男人的眼睛看得见,声音也辩得出,只是男人声音和女人声音合在一起,没有那些夜声韵律和谐,“这么晚去看你的妈,急啥事么?” “妈病了。俺刚才不是……?”女人的声音含有着急和不满的语气。 “爹呢……你的爹呢?” “俺没爹,五岁爹就死了。”女人的声音沉了下来。 静夜一阵簌簌声,人的黑眼睛白眼睛消失了,伴着一次新的响声,一切颜色骤然消失。 一圈橙黄发白的光亮起,光圈里是一个女人的脸,和一双眨了又眨的眼睛。 女人的脸在这黑夜里泛着光,短短的黑发,淡淡的眉毛,就连短短稀疏的汗毛都在泛闪。光圈悠悠而动,女人的眼睛像两水珠随着光圈闪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撩过女人的脸腮,没有声音,只是女人合上了水珠的眼睛。 “大哥,电池不是新的,”轻轻的气息声在光圈里有丝丝的哀怨,“俺下火车后还得走三里小路……” 光圈消失了。
“你男人呢?”男人的声音依然冷冷的硬硬的。 “没了。” “嗯?” “给大卡撞着的。” 男人的出气声。 “孩子呢……”男人又降低了声音,“你有孩子么?” “儿子,两岁。”女人叹气,“就俺妈给看着儿子。可俺妈病了……” 静默。片刻,才有了男人嘟噜的声音: “老子在里面八年了,整天…… “就是被人这么问话的。操!” 女人不再说话,透过暗夜,她看到男人抬起一只手腕,另一只手搭在腰间。 “大哥晓得弄枪?……会走火么? “咱当过兵的,啥枪都摆过。” 女人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但静寂持久了这陌生的野草地又漫出使人恐慌的气味。 “啥事么……”女人喃喃低语,仿佛在掩盖这种焦急,“犯得着杀人?” 一个轻轻的“啪”声,男人的手拍在女人的脸上,很轻的,在暗夜里发出抖动。两对黑和白的眼睛渐渐便离得很近。 …… “大哥……?” “该杀的,咱全要杀。” …… “大哥,俺是回家看妈的……” “她病了……” “这么黑的夜……大哥,没人看见的。” 女人说着话,犹犹豫豫,掉一句再搭上一句,再掉,再搭上。声音和气息,很像一条淙淙小溪,隐隐的,听不见的,又悄悄的,可以辩出那是水的流动。这夜在悄悄地变,那些黑和那些静却没有变。说话的只是女人的声音,听到说话的是男人,还有女人自己。女人说,她为了赶午夜那趟列车,已经丢了全月奖金和半个月的工资。女人说,火车只有一班,十二点一刻钟的,咱这就走吧,这夜这路也不会遇见几个人,上了火车大哥您赶您的路,俺回白木寮看俺的妈。她病了,俺得回去看她…… “要不,您也和俺一起去白木寮吧……” 黑夜,时而清澈时而混浊。就像女人说话的淙淙小溪,它轻轻飘流,却能够悄悄卷起水底的泥沙。女人说的和男人听的,都是同样的话,男人应该听出女人的意思,只是他没吱一声。 “大哥……?” 夜光仿佛是睁一眼闭一眼。睁眼时看得出,男人的手在轻轻抚摸女人的脸;到它闭眼了,就只有女人自己看见,这手掠过她的脸,到了颈边发根,往下,到了颈窝,再往下…… “大哥你……?”女人纤弱的声音晃荡在手影里,她的手影和男人的手影叠合在一起,像只惶恐的飞蛾撞上粗壮的树杆。 “你是个好妹子……”男人终于又出声了,就像起了风的树,嘶哑的挥荡的,“要听话。” 飞蛾被抖动的树枝摇晃了一下,落下来了。
夜的影子显出动乱。男人的影子,女人的影子,飞蛾绕树的影子,起伏的,腾起的,蠕动的。夜声也显出无奈,解纽扣的声音,剥脱衣服的声音,急促的,缓慢的,呼气的,吸气的。小泥路那边早就寂静多时,蛙虫的嗡鸣仿佛更为遥远……黑暗里女人又说话了,是语无伦次的簌簌之声。 “别撕坏俺的裤叉……”是急的、羞的、嗔的,清澈的而且含有哭的嗓腔。 夜光看不见女人的眼睛了,偶尔看见的是赤裸的身体,模糊的白色,浑浑的线条,发闪的,一闪而过。男人掩盖了女人。像一头鬓狗趴在他捕获的鹿子躯体上,小心翼翼地撕胸扒膛,津津有味地啃着,咬着…… 暗夜是一处绝地,活着的和死去的生命都找不到出路,只有起伏的影子,悲与欢的影子,男人和女人交媾的影子,欲望的快乐缠织着死亡的痛苦,痛苦又粘合了求生的欲望。于是,这种痛苦和欲望又迸发出紊乱的声音:男人的,和女人的,暴喘和呻吟,树声和水声。先是悄然轻抒,随之此起彼伏,渐渐地,两种声音汇成了啸吼的高潮…… 最后,一切重归于静。
又是晃动的身影,男人嗖嗖嗖穿的声音,“你真是个好妹子……”女人的眼光还没从性交的沉沦中复活,只看到男人站起的影子,“操,八年了,老子连根女人毛都没碰过。”话没说完,男人就系好了裤子。他的影子原地转了一个身,像掠食的鬓狗那样扫视四周,然后重新坐下来。一缕火花腾起。男人点了烟。 火光闪了一下,女人看清了男人的脸:黝黑露骨的脸,腮上稀稀的胡影,闪光郁郁的眼,宽宽的嘴厚厚的唇。 女人的喘气声,人影也动了动。男人却伸出一只手压住女人的裸身,制止她起身穿衣,随之女人看见那只粗糙大手又在游逛她的身体…… “你男人,几时死的?” 男人闪闪的烟头,女人轻轻的呼气声,隔了很久,黑暗里女人的影子晃了晃,晃得像个木偶。“两年吧。” 女人的眼光朝向夜空,又朝向男人脸前面闪烁的烟头。红色火点时明时暗,却遮挡了空中其它的星光。 “大哥,……火车是十二点一刻的。” 又是好一会的静默,女人看到男人那只手离去了。 暗处起了一道闪烁的雪光,随之是男人的声音。 “妹子啊,看这刀子……”女人的眼光缓慢地转向这道雪光,“前天,就前天,你大哥用它捅掉一个公安。” 男人收起了刀子。“大哥现在又有刀又有枪了……” 女人影子又动了一下,男人看出她又要起身穿衣服,再次伸手把她按下。女人的眼光投在男人腰上,她看穿他的身躯,看到他另一侧的腰上。女人看见男人的刀和枪。 “大哥,您有刀,有枪……”女人小声犹豫地说,“俺也让你给得了,您放了俺……哎唷!” 夜光看不出男人弄痛了女人身上哪处,女人叫痛过后,哭了,“俺得去搭火车,俺妈病了……” “别哭。”男人低低的吆喝声。 男人的头影再次趴到躺地上女人的脸上。黑黑的草地,黑黑的树影。 “你要听话,听话就能回你的……男人话声时轻时重,“喔,白木寮是么?你要回白木寮……对,你要听话,听话你就能回你的白木寮。”声音又渐渐变小了,“大哥身上,有两杆枪,打火的和打水的……你是个好妹子,大哥只打你水,不打你火……”话声更小了,还带一点嘶哑。“你多久没给男人干了?……”女人在抖动,她看见他的眼睛,听见饥饿的鬓狗看见血肉的嘶嗥。“来,大哥再给你一枪……” 男人用他的亢奋催眠了他的俘虏,又把身下这个女俘再折腾一遍。
“你真是好妹子……要不是杀了公安……大哥一定要了你做婆娘。”男人站立在半腿高草丛中撒尿的身影,一句搭一句的说话声混杂尿水落在叶草上的噗噗响。 女人悄悄整了衣裤。坐着看着没出声。她看着男人,看着周围寂静黑影,又看着远处的天空,那边有一片白蒙蒙的影。那里是个火车站,那里有两班午夜火车,往东的那一班,能开到白木寮。 男人粗壮的影子晃了过来。 “妹子你听着,”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冷硬硬,“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婆娘,要听话,要像个婆娘样子。”黑夜里两对眼睛的闪光时不时碰碰合合,“咱这就赶那班火车去。” “你也去白木寮?”女人抬起头。 男人不语,却一把将地上的女人提拉上来,她踉仓一下才站稳起身子。她比他矮一个头。 “大哥走哪就哪,走了再说。” 随之,他的身影又盖住了女人。他把她拥在怀里。 “听话,不许闹。”男人声音冷酷,可是女人一把挣脱出去。 “俺也要……”她嚅嚅的急急的说着,便向另一边的矮树走去,然后停住,回头。又往前走了两步……男人眼睛盯着她站定不动,一只手悄悄移向腰间上的手枪。 那边的夜色稍稍亮一些,男人看出来了:女人在解裤,下蹲。…… 他看着,喉咙里发出呵呵笑声。
男人和女人走上了泥土小路。路面上的坑坑畦畦背着两旁的树影,人眼难以看清,看见的只有扭晃的身影。男人时而牵缠着女人逶迤而前,时而揽拥着她,时而又放开她,两人前后隔着两步赶路。 树影稀落了,女人的脸变得清澈,她靠到男人身边,拉起他的左腕看表。在草地那边男人就说过,这手表是那个公安的。男人也在看那抬起的左腕,而他的右只手又挂到了腰间。女人说,还有一个钟。男人说,是一个钟。看过说过两人又继续往前赶路…… 树不动,蛙不鸣,只有两人轻轻沙沙不停的脚步声。黑黑夜色和黑黑树影,一片间隔一片,又一片连起一片。这种如梦的黑暗,就像梦中的人走呀走的走不到尽头…… 女人的脚步比男人的小,可是走得比男人急,过一阵她就走到了前头,过一阵男人就要疾赶几步,把女人拉回来夹在肩下。那时女人就会稍稍喘上几口气,抬起手背拨一下额前沾了汗湿的落发,偶尔还会把头靠到男人的肩窝处。 女人留意到,男人每次拉她搂她,都用左手,在左肩。她听得见男人胸口一下一下嘭嘭响。 蓦地,女人听到男人的心跳变了。手臂传来一阵麻疼,树影掠过,女人刚张开了口,男人的手已捂住了她……树影和天空在盘旋,女人晕眩的眼光落在前方—— 前方,出现一个移动的影子。影子慢慢地悠悠地迎面而来。 “听话,你走前……”男人盯着前方,俯首贴在女人的发梢低声说话,“别走太急,要像个婆娘。” 暗夜隐藏着焦躁和恐慌,男人的话声却格外冷静。女人旋转的天空树影顿一下,停了。女人把头点了又点,男人便松开了手。 ……前面,一个影子变作两个,近了。再近了。再近了……男人抬起左手,一束手电光照亮了小路前方。 两辆独轮车一前一后吱吱地推了过来。小木车高高的春菜堆,菜堆后两个推车汉子同时往手电光这边抬头看来,又同时再次埋下头,自顾着推车而过。他和她像赶夜路的农家夫妻看看推车的人,赶夜路的推车人像看农家夫妻的看看他和她。走路的男人和女人,两辆独轮车和两个推车汉,隔着一肩宽的泥路,你来我过,靠上了又离去了。沙沙脚步声和吱吱车轮声,掩盖了人的喘息声。暗夜的乡野小路,谁都没空干扰对方前行的步子。 电筒熄了。车轮吱吱声远了。越来越远了……
女人舒了一口气。刚才她不敢看那两个推车的汉子。她不认识他们,她只认识身后拿电筒的男人。这男人霸占她的电筒,这男人还霸占她的身子。这男人当过兵,他有枪,他杀过人,还杀过警察。女人看得出,对面推车的人救不了她……她闷着声闷着气,只管一直茫茫瞄望前方,她不要别人救她。她只想赶上前方的白木寮火车,回家看妈。 …… 她和他再次停步看表。她说,还有三刻钟,他说,是有三刻钟。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三刻钟后她就能搭上回家的火车,而他呢?他能去哪? 遇见春菜车后,夜更深,再没别的路人行车,黑路又复返她原先的宁静昏暗。只是木车过后,夜路上的男人和女人原有的烦闷仿佛消褪了许多。 男人放开女人,又点了火抽烟。男人边抽烟边说,看你急的,你妈很疼你?走前面的女人说,俺儿子都有了,还疼不疼的?男人又问,你妈没打过你?女人说,有的,她不打人,拧屁股的……小时候和小妹掐架,挨拧的准是俺。……俺的小妹?她去南方了。…… “可俺只有一个妈。爹死的那年,俺着了瘟症,差点就没了。……就是俺妈,半夜推独木车把俺送县城的。” 女人突然掉了脚步,和男人并肩而行。任他拥着她,任他抬手摸挲她的短发。午夜很静,只有她和他的刷刷步声。好一会儿女人轻声问:“大哥,您为啥杀人?” “那狗杂碎糟蹋了咱嫂子,咱哥打官司告不倒他,他又找人刺了咱哥……”男人硬硬的话声伴着沙沙步响,“咱也只有一个哥,不出手……咱还是哥的兄弟么?” 树影起了点晃动,黑夜总算也有了丝丝的风。女人蹭一下脚步,扯住男人的手臂,把头靠到他的肩上。“大哥,来白木寮吧,” 女人的话,轻轻的,飘飘的。 “……那里僻静,您避几天再估量估量这路要怎走。” “那边……”男人的话,有些犹豫,但暗夜中女人看不见男人的脸。“是咋个样?” “也不咋个样,村子小,离火车站就三里路,又有满山的林子,俺家前面那西溪哈,那才叫清。”说起白木寮,女人的声音仿佛又化作了流水,“哎呀,俺不晓得怎说了,你去了就晓得。那的人穷,都是好人。是好地方……” 前方渐渐生出白亮,这黑夜总算有了尽头。小路突然就开扬而出,变成了宽敞的公路。一处隆起的小丘静卧在公路左侧。女人停住话,眼睛闪起了光。噩梦中的黑色已被甩在身后。 “弯过小丘就是火车站了!”她轻轻地对男人说。 男人又停步看表,女人也凑上去看。 来得及,往白木寮的车正等着咱,来得及,来得及。可是……可是,女人的手臂又起了麻痛,她惊愕地仰起头。这里树高了,却少了。 男人铁钳的手将她扯到树旁。他对她说话,一句又一句,声音又荡出野草地的嘶哑: “妹子,咱现在就进火车站。你记住,你是咱婆娘。这火车……往西走八个站到西山大林,咱在那下车,你再回白木寮……” “白木寮要往东走!”她还听不明他的话意,却先叫出了声。 “咱不去白木寮了!”男人嘶哑的声音含满冰块和硬铁。 “你?……”女人喊出了声,她盯着他,眼睛闪闪,满是水的光和火的光。 “妹子,你是好人,你听咱说,咱真的想要你做婆娘。”他的眼迎着她的眼,没有半分逃避,“可咱犯的是死罪啊,到处有公安,只有进了西山大林,咱才有得路走。” 她的眼也看着他的眼,看了又看,哭了。 “俺得去白木寮啊,俺的妈病了……俺只有一个妈!” “不能去,咱不能去,咱只能往西走。” …… 男人和女人都没空再掐持下去,前方车站有两列火车,一列在等着他,一列在等着她。而他和她都明白:火车不等人的。 她说:“放了俺,你去吧。” 他说:“走吧,你得跟咱一块走。” 她又一次被他钳住胳膊,朝着前面的小丘走去。他有一把黑黝黝的枪,有一把雪亮亮的刀,他还有那双扯住她弱臂的铁手。五个钟头前,她就是这样被他扯进野草地的,那时天刚黑,她本来想趁天没全黑之前走过那片荒野的。 他们一步一步向前,左边的小丘慢慢退后。沉闷的步音,沉闷的喘息声……近了,火车站。 男人眼睛里映出闪光,是车站的灯光,又仿佛西山大林的树影。他看了一眼贴在身旁的女人,嘴角动了一下。 女人跟着男人,脚步沉沉。直直的眼光没有水,只有火在闪烁。火车站到了…… 一切的翻转突现在小丘的弯路上。 女人眼中熟悉的白木寮还在翻腾西山陌生的林涛,静夜却突然宁谧不再,黑暗瞬间消失得全无影迹。她又一次被手臂上的麻痛惊醒,夜空,小丘,树影,车站……全翻滚起来了。 突然间世界竟是这么光彩夺目和喧哗不堪!她再一次被他夹在铁臂之下……绚目的强光,臂痛和头痛,陌生的嚣叫声,晃动的人影,“啪啪!”两声炸雷朝天轰起,熏人的气味,一个烫热的硬物便顶住脑眼。烫死了痛死了,妈妈啊!…… 静寂只是短短的片刻。 “庄大强,你逃不掉了!” …… “庄大强,我命令你即刻放下武器,向政府投降!” …… “庄大强,……” “庄大强……” 蔡强大是谁?她眯上眼,扭晃身子,手臂的,头顶上的,铁钳啊,这灯光啊,还有脑门上……啊,不要,不要啊,俺只要回白木寮……庄强大是谁? “别动!再动老子崩了你。”男人在她耳边喝叫,犹如晴夜闷雷。 ……她眨眨眼才模模糊糊看到:她和他站在一片亮光中央,如同站在大白天太阳底下。四周都有人,那些人在看她,可她却丑样的斜耷着身子……她挣扎着想站直起来,却无论如何也站不直,一只脚耻刚够踏在地上,另一只却总是踩空…… “别动!”,“别动!”又是吆喝声,他在吆喝她,那些人也在吆喝她! 她这才恍然大悟:他叫庄大强,是他夹着她脖子。庄大强夹着她脖子。 红色和蓝色的灯光在转动,大盖帽在移动,强光在移动,灯光那边的人在喊,庄大强也在喊…… 她还听不懂他们都喊的啥话。太累了,想安静一下,歇一歇,她好像有五个钟头没喘气了,可现在还是喘不了气……她又扭了几下,原来烫得她脑门疼痛的是他的枪口。那把枪她一直想看却一直没看见。而刚刚他就用它朝天打了两枪。 “大、大哥……”她喉音咯咯,比野草地更疲惫软弱,“痛、痛死了,您轻点好吗?大哥……” 他顿了顿,稍稍放松了手劲。于是她总算喘了一口气,双脚总算能够着地……她因此感激他,把身子倚在他怀里,听任他一步一步搀拖着她,往树影处移动。她又听到了,他的心跳得嘭嘭响。他叫庄大强,不是庄强大。 “庄大强,放下武器,放开人质!”她听出来了,是工地上喊开饭那种高音啦叭。 “大家注意,注意人质安全……”不远不近有个陌生人的说话,那人是警察头儿吧。 “庄大强,有什么事,先放了女人再商量……” 女人听到那些嚷叫声,便朝他看了一眼,疲惫的嘴唇在嚅动。她可能看清楚一切了,却又犹豫不决,该不该提醒他?他们在骗你,一放了俺他们准枪死你!……五个钟头来她在黑暗中无数次诅咒他快快死去,但此刻强光下看着他郁郁暗暗的眼睛,她却忘了遥远那个黑暗的野草地。她满脸涌着泪水。 “呜呜——”一声火车汽笛骤然响起。 “呜呜——”几乎同时,另一声长鸣接着响起! 两声笛声交替着,又汇合成相同的音律,它悠悠鸣啼,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又掩盖了所有的杂音。 呼啸的笛声使那些大盖帽晃了又晃,车灯闪了又闪,灯光里劫持女人质的男人也动了又动,连黑夜的树影仿佛也被这汽笛所吹醒了。 这笛声,不同的人听了也许各有不同。最初听上去它可能像集合列队时那种哨声,再听又可能更像是收工开饭的号子,渐渐地它又更像喜洋洋娶亲的唢呐,到了最后又仿佛成了士兵冲锋的军号……而其实它或许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阵烦人的杂音而已。在车站路口杀人逃犯劫持人质事件的现场,这汽笛声只是提醒人们:此时是十二点一刻,火车正在启程…… 震人耳膜的汽笛声响着,慢慢响着,然后慢慢停下,慢慢消失。一切的一切又恢复过去。拿枪的警察忙忙碌碌,移动着,来来去去,拿枪的匪徒趁着汽笛轰鸣,已经悄悄移步到了射灯所能照射的边缘。前面,是成片黑色的树影和成片成片黑色的野草地。但是,情况突然大变—— 就在汽笛声消失那一瞬间,被劫持的女人突然挥动高举的双手扭转出半个身,她的身位从劫匪的侧面转为对面,远处的人看上去,仿佛她搂住匪徒在亲嘴。 只有她和他看得分明,她并没和他亲嘴。 她费尽全身力气终于转了身,转到能够与他四目相对的身位,逼使他把搜索四方的眼光收回身旁。他看到她眼里的怒火,听到她口中的吼叫,他还在惊愕:她怎能面对他跺脚吼叫,她哪来这么猛的劲?……“操你妈,害俺误了火车!”他刚刚听到她吼了这句,她的膝盖已猛烈撞到了他的下体!这下子痛得他张开宽宽的嘴巴说不出话,铁钳的手也不知不觉松软了一下,也就这么一松,她扭了个身,像展了翅的小鸟带着尖声怪叫飞逃而去。 他没骗她,他的确曾是个优秀军人。他一转眼就从剧痛中复苏过来,本能地把枪口指向前方那个舞手嚷叫疯狂奔逃的女人。可是为时已晚,暗夜里四面八方都有枪口,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明亮的射灯光影中……那女人跑什么?连他都逃不出今夜这片绝地,她跑什么跑?……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第一声枪响起,随之是一片枪响……啪!连灯影都被震荡得摇摇晃晃! 灯影下的男人浑身冒烟,手也在冒烟,他硬僵僵地站住不动,呆呆望着前面狂奔尖嚷的女人,她踉仓的步子拖着摇摆的身影,腰背也飘冉起一缕蓝烟……啪!
那是爆竹?还是他的心跳?他的心还跳么?……不,他死定了,死定了……是,他死了。他该死,他不该糟蹋俺,不该抓俺她去什么西山大林,他应该快快逃命才对。他不该叫庄大强,他应该叫庄强大,他该死。……啊,是打枪,真的是打枪了!他朝俺打枪,他们全朝俺打枪了!吵死人的枪声啊,呛死人的烟雾啊……翻了又翻的天啊,蹦蹦跳跳的草啊,痛死俺痛死俺了,妈妈啊…… 她迷迷糊糊。周围尽是人,很多人的说话声。 “她刚才喊叫的啥呢,”有个声音说,“你们谁听到她喊啥么?” “火车一响,她扭身就跑出来,边跑边喊的……”吱吱嚷嚷里不知有几个声音在说话,“可枪响了,俺也听不清……” “俺顾着瞄庄大强那小子,也没听不清。”另一个声音还在叹息,“嗨,这妹子能那样跑出来,也够胆劲的……” “她好像在喊火车……” “火车?她喊火车……”这声音就在耳边,好熟。“不是吧?” …… “大家让开!让开,”身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妹子,莫乱动,忍着点……”这声音真的熟耳啊,“听话,莫乱动。” 女人终于费力地撑开双眼:她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噢,是两个男人。他被两个男人搀扶住手臂肩膀,很多人在围看她,穿警服的人,不穿警服的人。……可她被搀歪了身子,躺也不是趴也不是,又难受又难看……天怎还这么黑,让俺喘口气啊……她软耷地闭上眼,随之又睁开。她看到了,蹲着身搀她一边的男人没穿警服,是那个警察头儿么? 她又听到他在叫“你们让开点,让救护车开过来”,她的嘴唇便抖了又抖,他没看见。她只好抬起手,她想抓住他,可是抓不住……最后他看见她了,便倾身过来将头靠到她嘴边听她。 她张了张口,可她太累,这黑夜也太吵了,说了几次,没人听她说,连她自己也听不见……最后周围的人都静静在看她,静得出奇。从没有过这么多人在听她说话啊!她顾不得一切了,只好死命撑起眼皮,嚅动嘴唇挤出自己的声音: “俺要,搭火车……白木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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