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无事，读林语堂的“记纽约钓鱼”。这篇文章收集在《名家精品散文集》。这本文集收集了五四以来一百多位中国作家的一百多篇散文作品，每位作家只收集了一篇，因此，这本集子不仅是收集的这些作家的散文精华，简直是他们的散文精髓了。而“记纽约钓鱼”则是我在其中最喜欢读的十几篇文章之一。
林老先生的“记纽约钓鱼”，实际不是在“记”，而是在“论”；说的也不仅仅是纽约，而是泛泛而谈。准确地说，“记纽约钓鱼”的篇名更应该更名为“论钓鱼”。引人入胜的是，林老先生在这篇文章中，信马由缰，随手拈来，把古今中外的名人逸事串连在一起，巧妙地引导人们走出书斋，返璞归真，到山水林泉享受大自然之乐。文章诙谐生动，妙趣横生，随意中蕴含着深刻，轻松中充盈着启迪，就好像一份精美的文化“小吃”，量虽少，味无穷。
读了几遍“记纽约钓鱼”，不禁想到了作文。
钓鱼与作文，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件事，然而细细想来，他们又有十分相似的地方，其中之一便是，它们都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用以充实时光的载体。大凡作文，于私而言，大致有三种境界：一曰求名。作文的目的，虽不是为了载入史册，流芳千古，也希望在当时当地有一些名气，以期得到别人的尊重，提及某人，便面色肃然，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二曰谋利。譬如做工种田，默默耕耘之中，希望能收回一些真金白银，养家糊口，置房造业。三曰自娱自乐。工作之余，别人逛街游市、唱歌打牌，他却将自己关在小屋，在思想的园地里自由驰骋，偶得百千文字，便反复吟诵，敝帚自珍，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第一种境界，虽有成功者，但毕竟是少数，灿烂的明星只有几颗，多了，便无所谓灿烂。第二种境界也不易，当今之际，舞文弄墨者太多，发表作品的机会太少，更别说赚几个小钱。最多的恐怕就只能有如我辈，读了一些书，经了一些事，有了一些冲动，便不甘寂寞，将它变成文字，作为思想的一种记载，平时将它珍藏书斋，闲时将它拿出来自我陶醉，作为生活的一种补充。如此而已。
大概是由于中国传统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家思想的影响吧，读书写作的人是极少有人钓鱼的，诚如林老在“记纽约钓鱼”中所说，“想起渔樵之乐，中国文人画家每场乐道。但这渔樵之乐，像风景画，系自外观之，文人并不钓鱼”，一句“文人不出汗，出汗非文人”道尽了文人鄙视钓鱼的心理因素。五十余年前，毛泽东在《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中说，“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看来，潇洒如柳亚子也是不钓鱼的，毛泽东也可能不钓鱼，在众多的关于马泽东的书籍中，也没看到过毛泽东钓鱼的记载。当然，可能是毛泽东戎马倥偬，既无时间，也无钓鱼的闲情逸致，因此，毛泽东也不可能请柳亚子钓鱼。看来林老是钓鱼的，林老是中国近代的大文人，仅一本《生活的艺术》，四年之中，便被美国一家出版公司再版二十二次，可见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然而林老在作文之余，尚不忘忘情山水，享受钓鱼之乐，不愧为中国文人中的睿智者、一个冲破“文人不出汗，出汗非文人”的先行者。
其实，钓鱼也罢，写作也罢，棋琴书画也罢，对我辈而言，不过是丰富生活的一种活动，并无高下雅俗之分。棋琴书画是书斋或庭院中的活动，不“出汗”，自古至今，一直被奉为雅事，文人们多趋之，甚至连古代富家小姐择婿，也将其列为一个条件。钓鱼则不然，钓鱼是一种户外活动，而且是一种野外活动，因此被列为“出汗”的范畴，文人们绝大多数不屑为。这是对钓鱼的误解。钓鱼其实也是一种雅事。大江之滨，小溪之畔，依山傍水，心无旁骛，凝目钓竿，超凡脱俗，既可以怡情志，又可以养身心，置身其间，如入仙境。这对于苦苦耕耘于稿笺之上或显示屏前的文人们恰恰是一种最好的调节。然而文人们却不懂这个道理，根深蒂固的偏见使他们将钓鱼一类的“出汗”活动排斥在自己的行为之外，使自己无法享受这种美妙的山水之乐。历史上的官吏们却是很懂这个道理的。相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著名军师刘伯温遭谗被贬之后，便退隐江渚，一边钓鱼，一边读书，过着一种十分悠闲的生活，可惜的是，他的这种急流勇退的策略，并没有避免杀身之祸，最后成为谗臣手下的一个冤魂。现代的各级领导也是很懂这个道理的，只要你稍稍观察，就可发现，很多退休干部都喜欢钓鱼，他们常常互相邀约，三五成群，垂钓江河湖边，很多地方甚至成立了钓鱼协会，集体组织或者比赛钓鱼。常听人说，钓鱼之乐不在成果，而在过程，无论钓到鱼与否，钓得多与少，只要到水边一坐，就是一种享受。这种感觉，需要一种海纳百川的心胸、洞察世事的旷达。文人则不然，文人的心理世界太窄，容纳的事情太少，于是对一种十分雅致的事情只愿作壁上观，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林老的“记纽约钓鱼”大概写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倏忽之间，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然而，那种“文人不出汗，出汗非文人”的思想是否根除，恐怕未必。于是想，喜欢读书作文的人能否在读书作文之余，学学林老，放下架子，走出书斋，到户外、野外去参加一些诸如钓鱼、跑步、打拳、爬山一类“出汗”的活动，舒舒筋骨，松松思想，让身体特别是思想都“出出汗”，其利必定大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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