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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童话集
 
叶圣陶(189410.28~19882.16)是我国著名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政治活动家。原名叶绍钧,笔名叶、圣陶、斯提等。江苏苏州人。父亲在地主家做帐房,家境清苦。1907年考入草桥中学,毕业后在一个初等小学当教员。1914年被排挤出学校,闭居期间作文言小说发表在《礼拜六》等杂志上。1915年秋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学校教国文,并为商务印书馆编小学国文课本。1917年应聘到吴县甪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他称甪直为自己的第二故乡。1921年与沈雁冰、郑振铎等人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曾与夏丏尊合作出版了《阅读与写作》、《文心》、《文章讲话》等。1923年起开始从事编辑出版工作,主编或编辑过《文学周报》、《小说月报》、《中学生》、《国文月刊》、《笔阵》等。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投入抗日救亡活动。1946年后积极参加爱国民主运动。1949年后历任出版总署副署长兼编审局局长、教育部副部长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和总编辑、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著有小说《隔膜》、《线下》、《倪焕之》,散文集《脚步集》、《西川集》,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并编辑过几十种课本,写过十几本语文教育论著。
  1、一粒种子
  世界上有一粒种子,象核桃那样大,绿色的外皮非常可爱。凡是看见它的人,没一个不喜欢它。听说,要是把它种在土里,就能够钻出碧玉一般的芽来。开的花呢,当然更美丽,不论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并且有浓厚的香气,不论是芝兰,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从来没人种过它,自然也就没人见过它的美丽的花,闻过它的花的香气。
  国王听说有这样一粒种子,欢喜得只是笑。白花花的胡子,密得象树林,盖住他的嘴,现在树林里露出一个洞——因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说:“我的园里,什么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开的小白花,我派专使去移了来。南方热带,象盘子那样大的莲花也有人送来进贡。但是,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么希奇?现在好了,有这样一粒种子,只有一粒。等它钻出芽来,开出花来,世界上就没有第二棵。这才显得我最尊贵,最有权力。哈!哈!哈!……”
  国王就叫人把这粒种子取来,种在一个白玉盆里。土是御花园里的,筛了又筛,总怕它还不够细。浇的水是用金缸盛着的,滤了又滤,总怕它还不够干净。每天早晨,国王亲自把这个盆从暖房里搬出来,摆在殿前的台阶上,晚上还是亲自搬回去。天气一冷,暖房里还要生上火炉,热烘烘的。
  国王睡里梦里,也想看盆里钻出碧玉一般的芽来,醒着的时候更不必说了,老坐在盆旁边等着。但是哪里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玉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间象逃跑一般过去,转眼就是两年。春天,草发芽的时候,国王在盆旁边祝福说:“草都发芽了,你也跟着来吧:”秋天,许多种子发茅的时候,国王又在盆旁边祝福说:“第二批芽又出来了,你该跟着来了!”但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于是国王生气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又臭又难看,我要它干么!”他就把种子从泥里挖出来,还是从前的样子,象核桃那样大,皮绿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气,就使劲往池子里一扔。
  种子从国王的池里,跟着流水,流到乡间的小河里。渔夫在河里打鱼,一扯网,把种子捞上来。他觉得这是个希奇的种子,就高声叫卖。
  富翁听见了,欢喜得直笑,眼睛眯到一块儿,胖胖的脸活象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他说:“我的屋里,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有了。鸡子那么大的金刚钻,核桃那么大的珍珠,都出大价钱弄到手。可是,这又算什么呢!有的不只我一个人,并且,张口金银珠宝,闭口金银珠宝,也真有点儿俗气。现在呢,有这么一粒种子——只有一粒!这要开出花来,不但可以显出我高雅,并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盖过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渔夫那里把种子买来,种在一个白金缸里。他特意雇了四个有名的花匠,专门经管这一粒种子。这四个花匠是由三百多人里用考试的办法选出来的。考试的题目特别难,一切种植名花的秘诀,都问到了,他们都答得头头是道。考取以后,给他们很高的工钱,另外还有安家费,为的是让他们能安心工作。这四个人确是尽心尽力,轮班在白金缸旁边看着,一分一秒也不断人。他们把本领都用出来,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时候浇水,按时候晒,总之,凡是他们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富翁想:“这么样看护这粒种子,发芽开花一定加倍快。到开花的时候,我就大请客。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请到,让他们看看我这天地间没第二份的美丽的奇花,让他们佩服我最阔气,最优越。”他这么想,越想越着急,过一会儿就到白金缸旁边看看。但是哪里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金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间象逃跑一般过去,转眼又是两年。春天,快到宴客的时候,他在缸旁边祝福说:“我就要请客了,你帮帮忙,快点儿发芽开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时候,他又在缸旁边祝福说:“我又要请客了,你帮帮忙,快点发芽开花吧!”但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于是富翁生气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又臭又难看,我要它干么!”他就把种子从泥里挖出来,还是从前的样子,象核桃那样大,皮绿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气,就使劲往墙外边一扔。
  种子跳过墙,掉在一个商店门口。商人拾起来,高兴极了,他说:“希奇的种子掉在我的门口,这一定是要发财了。”他就把种子种在商店旁边。他盼着种子快发芽开花,每天开店的时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时候还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过去了,并没看见碧玉一般的芽钻出来。商人生气了,说:“我真是傻子,以为是什么希奇的种子!原来是死的,又臭又难看。现在明白了,不为它这个坏东西耗费精神了。”他就把种子挖出来,往街上一扔。
  种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让清道夫跟脏土一块儿扫在秽土车里,倒在军营旁边。一个兵士拾起来,很高兴他说:“希奇的种子让我拾着了,一定是要升官。”他就把种子种在军营旁边。他盼着种子快发芽开花,下操的时候就蹲在旁边看着,怀里抱着短枪。别的兵士问他蹲在那里干什么,他瞒着不说。
  一年多过去了,还没见碧玉一般的芽钻出来。兵士生气了,他说:“我真是傻子,以为是什么希奇的种子!原来是死的,又臭又难看。现在明白了,不为它这个坏东西耗费精神了。”他就把种子挖出来,用全身的力气,往很远的地方一扔。
  种子飞起来,象坐了飞机。飞呀,飞呀,飞呀,最后掉下来,正是一片碧绿的麦田。
  麦田里有个年轻的农夫,皮肤晒得象酱的颜色,红里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块块地凸起来,象雕刻的大力士。他手里拿着一把曲颈锄,正在松动田地里的土。他锄一会儿,抬起头来四外看看,由嘴边透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见种子掉下来,说:“吓,真是一粒可爱的种子!种上它。”就用锄刨了一个坑,把种子埋在里边。
  他照常工作,该耕就耕,该锄就锄,该浇就浇——自然,种那粒种子的地方也一样,耕,锄,浇,样样都做到了。
  没几天,在埋那粒种子的地方,碧绿的象小指那样粗的嫩芽钻出来了。又过几天,拔干,抽枝,一棵活象碧玉雕成的小树站在田地里了。梢上很快长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样大,长啊,长啊,象橘子了,象苹果了,象抽子了,终于长到西瓜那样大,开了。瓣是红的,数不清有多少层,蕊是金黄的,数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里,一种新奇的浓厚的香味放出来,不管是谁,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远不散。
  年轻的农夫还是照常工作,在田地里来来往往。从这棵希奇的花旁边走过的时候,他稍微站一会儿,看看花,看看叶,由嘴边透出和平的微笑。
  乡村的人都来看这希奇的花。回去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和平的微笑,都沾了满身的香味。
  一九二一年作
  2、玫瑰和金鱼
  含苞的玫瑰开放了,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张开眼睛看自己,鲜红的衣服,嫩黄的胸饰,多么美丽。再看看周围,金色的暖和的阳光照出了一切东西的喜悦。柳枝迎风摇摆,是女郎在舞蹈。白云在蓝天里飘浮,是仙人的轻舟。黄莺哥在唱,唱春天的快乐。桃花妹在笑,笑春天的欢愉。凡是映到她眼睛里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醒过来以前的情形:栽培她的是一位青年,碧绿的瓷盆是她的家。青年筛取匀净的泥土,垫在她的脚下;汲取清凉的泉水,让她喝个够。狂风的早晨,急雨的深夜,总把她搬到房里,放下竹帘护着她。风停了,雨过了,重新把她搬到院子里,让她在温暖的阳光下舒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想到这些,她非常感激那位青年。她象唱歌似地说:“青年真爱我!青年真爱我!让我玩赏美丽的春景。我尝到的一切快乐,全是青年的赏赐。他不为别的,单只为爱我。”
  老桑树在一旁听见了,叹口气说:“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里说痴话!”他脸上皱纹很深,还长着不少疙瘩,真是丑极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话,她偏过脑袋,抿着嘴不作声。
  老桑树发出干枯的声音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经过什么事情,难怪你不信我的话。我经历了许多世事。从我的经历,老实告诉你,你说的全是痴话。让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吧。我和你一样,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长的枝条,发出又肥又绿的叶子,在园林里也算是极快乐极得意的一个。照你的意思,人家这样爱护我,单只为了爱我。谁知道完全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叶子有用,可以喂他们的蚕,所以他们肯那么费力。现在我老了,我的叶子又薄又小,他们用不着了,他们就不来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不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了爱的爱护。”
  玫瑰依旧不相信,她想青年这样爱护她,总是单只为了爱她。她笑着回答老桑树说:“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的确可怜。幸而我遇到的青年不是这等负心的人,请你不必为我忧虑。”
  老桑树见她终于不相信,也不再说什么。他身体微微地摇了几摇,表示他的愤慨。
  水面的冰融解了。金鱼好象长久被关在屋子里,突然门窗大开,觉得异样的畅快。他游到水面上,穿过新绿的水草,越显得他色彩美丽。头顶上的树枝已经有些绿意了。吹来的风已经很柔和了。隔年的邻居,麻雀啦,燕子啦,已经叫得很热闹了。凡是映到他眼睛里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金鱼回想他先前的生活:喂养他的是一位女郎:碧玉凿成的水缸是他的家。女郎剥着馒头的细屑喂他,还叫丫头捞了河里的小虫来喂他。夏天,阳光太强烈,就在缸面盖上竹帘,防他受热。秋天,寒冷的西风刮起来了,就在缸边护上稻草,防他受寒,女郎还时时在旁边守护着,不让猫儿吓他,不让老鹰欺侮他。想起这些,他非常感激那位女郎。他象唱歌似地说:“女郎真爱我!女郎真爱我!使我生活非常舒适。我享受到的一切安乐,全是女郎的赏赐。她不为别的,单只为爱我。”
  老母羊在一旁听见了,笑着说:“小东西,全不懂世事,在那里说痴话!”她的瘦脸带着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脏得发黑了,还卷成了一团一团。金鱼可不甘心受她嘲笑。他眼睛突得更出了,瞪了老母羊两下。
  老母羊发出带沙的声音,慈祥地说:“你还是个小东西,事情经得太少了,难怪你不服气。我经历了许多世事。从我的经历,老实告诉你,你说的全是痴话。让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吧。我和你一样,受人家饲养,受人家爱护。我有过绿草平铺的院子,也有过暖和的清洁的屋子,在牧场上也算是极舒服极满意的一个。照你的意思,人家这样爱护我,单只为了爱我。谁知道完全不对!人家并不曾爱我,只因为我的乳汁有用,可以喂他们的孩子,所以他们肯那么费心。现在我老了,我没有乳汁供给他们的孩子了,他们就不管我了。小东西,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不望报酬的赏赐,也没有单只为了爱的爱护。”
  金鱼依旧不领悟,眼睛还是瞪着,怒气没有全消。他想女郎这样爱护他,总是单只为了爱他。他很不高兴地回答老母羊说:“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的确可怜。但是世间的事情不是一个版子印出来的。幸而我遇到的女郎不是这等负心的人,请你不必为我忧虑。”
  老母羊见他终于不领悟,就闭上了嘴。她鼻孔里吁吁地呼气,表示她的怜悯。
  青年和女郎互相恋爱了,彼此占有了对方的心。他们俩每天午后在花园里见面,肩并肩坐在花坛旁边的一条凉椅上。甜蜜的话比鸟儿唱的还要好听,欢悦的笑容比夜晚的月亮还要好看。假若有一天不见面,大家好象失掉了灵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没有一天午后,花园里没有他们俩的踪影。
  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院子里,搔着脑袋只是凝想。他想,“女郎这样爱我,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设法使她更加爱我,不是更好么?知心的话差不多说完了,爱抚也不再有什么新鲜味儿,除了把我尽心栽培的东西送给她,再没有什么可靠的增进爱情的办法了。”他因此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红得这样鲜艳,正配女郎的美丽的脸色;花瓣包着花蕊好象害羞似的,正配她的少女的情态。把玫瑰送给她,一定会使她十分喜欢,因而增进相爱的程度。他想定了,微笑着,对玫瑰点了点头。
  玫瑰见青年这样,也笑着,对青年点了点头。她回过头来,看着老桑树,现出骄傲的神色,说:“你没瞧见吗,他是这样地爱我,单只为了爱我!”
  女郎这时候也起身了,她掠着蓬松的头发,倚着碧玉水缸只是沉思。她想,“青年这样爱我,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设法使他更加爱我,不是更好么?甜蜜的活差不多说完了,偎抱也不再有什么新鲜味儿,除了把我专心饲养的东西送给他,再没有什么可靠的增进爱情的办法了。”她因此想到了金鱼。她看金鱼活泼泼地,正象青年一样惹人喜欢。她想把金鱼送给他,一定会使他十分高兴;自己这样经心养护的金鱼,正可以表现自己的深情厚谊,因而增进相爱的程度。她想定了,将右手的小指含在嘴里,对着金鱼微微一笑。
  金鱼见女郎这样,快乐得如梭子一般游来游去。他抬起了头,望着老母羊,现出得意的神色,说:“你没瞧见吗,她是这样地爱我,单只为了爱我!”
  青年拿起一把剪刀,把玫瑰剪了下来,带到花园里去会见他的女郎。
  女郎把金鱼捞了起来,盛在一个小玻璃缸里,带到花园里去会见她的青年。
  他们俩见面了。青年举起手里的玫瑰,直举到女郎面前,笑着说:“亲爱的,我送给你一朵可爱的花。这朵花是我一年的心力的成绩。愿你永远跟花一样美丽,愿你永远记着我的情意。”女郎也举起手里的玻璃缸,直举到青年面前,温柔地说:“亲爱的,我送给你一尾可爱的小东西。这小东西是我朝夕爱护着的。愿你永远跟他一样的活泼,愿你永远记着我的情意。”
  他们俩彼此交换了手里的东西。女郎吻着青年送给她的玫瑰,青年隔着玻璃缸吻着女郎送给他的金鱼,都说:“这是心爱的人送给我的,吻着珍贵的礼物,就仿佛吻着心爱的人。”果然,他们俩的爱情又增进了一步。一样的一句平常说惯了的话,听着觉得格外新鲜,格外甜蜜:一样的一副平常见惯了的笑脸,对着觉得特别可爱,特别欢欣。他们不但互相占有了彼此的心,而且几乎融成一个心了。
  玫瑰哪里料得到有这么一剪刀呢?突然一阵剧痛,使她周身麻木。等到她慢慢恢复知觉,已经在女郎的手里了。她回想刚才的遭遇,一缕悲哀钻心,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她觉得全身干燥,泪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涸了。女郎回到屋里,把她插在一个玛瑙的花瓶里。她没有经过忧患,离开了家使她伤心,青年的爱落空了,叫她怎么忍受得了。她憔悴地低了头,不到晚上,她就死了。女郎说:“玫瑰干枯了,看着真叫人讨厌。明天下午,青年一定有更美丽的花送给我的。”她叫丫头把干枯的玫瑰扔在垃圾堆上。
  金鱼也没有料得到有这么一番颠簸。从住惯了的碧玉缸中,随着水流进了一个狭窄不堪的玻璃缸里,他闷得发晕。等他神志渐渐清醒,看见青年的嘴唇正贴在玻璃缸外面。他想躲避,可是退向后,尾巴碰着了玻璃,转过身来,肚子又碰着了玻璃,竟动弹不得,只好抬起了头叹气。青年回到屋里,把玻璃缸摆在书桌上。金鱼是自在惯了,新居可这样狭窄,女郎的爱又落空了,叫他怎么忍受得了。他瞪着悲哀的眼睛只哈气,不到晚上,他就死了。青年说:“金鱼死了,把他扔了吧。明天下午,女郎一定有更可爱的东西送给我的。”青年就把死去的金鱼扔掉了,就扔在干枯的玫瑰旁边。
  过了几天,玫瑰和金鱼都腐烂了,发出触鼻的臭气。不论什么花,不论什么鱼,都是这样下场,值不得人们注意。青年和女郎当然不会注意,他们俩自有别的新鲜的礼物互相赠送,为了增进他们的爱情。
  只有老桑树临风发出沙沙的声音,老母羊望着天空咩咩地长鸣,为玫瑰和金鱼唱悲哀的悼歌。
  一九二二年作
  3、快乐的人
  世界上有快乐的人吗?谁是最快乐的人?
  世界上有快乐的人的,他就是最快乐的人。现在告诉你们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讲出来或者不能使你们相信,但是他确实这样奇怪。他周身包围着一层极薄的幕,这是天生的,没有谁给他围上,他自己也不曾围上。这层幕很不容易说明白。假若说象玻璃,透明得跟没有东西一样倒是象了,但是这层幕没有玻璃那么厚。假若说象蛋壳,把他裹得严严的倒是象了,但是蛋壳并不透明。总之,这层幕轻到没有重量,薄到没有质地,密到没有空隙,明到没有障蔽。他被这么一件东西包围着,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被这么一件东西包围着。
  他在这层幕里过他的生活,觉得事事快乐,时时快乐。他隔着这层幕看环绕他的一切,又觉得处处快乐,样样快乐。
  有一天,他坐在家里,忽然来了两个客人。这两个客人原来是两个骗子。他们打算弄些钱去喝酒取乐,就扮做募捐的样子,一直跑到他家里。因为他们知道,他自身围着一层幕,看不出他们的破绽。
  两个客人开口向他募捐。他们的声音十分慈善,他们的话语十分恳切。他们说:受到旱灾的同胞饿得只剩薄皮包着骨头;受到水灾的同胞全身黄肿,到处都渗出水来;受到兵灾的同胞提着快要折断的手臂在哀哭;抱着快要死去的孩子在狂叫。他们说救济苦难的同胞是大家应当做的事,所以愿意尽一点微力,出来到处捐募。
  他听了两个客人的话,心里十分感动:受灾的同胞这样悲惨,这样痛苦,他觉得可怜,两位客人这样热心做人,他又很敬佩。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大块黄金交到客人的手里。两个客人诚恳地道了谢,就告别了。出了大门,两个人互相看看,脸上现出狡狯的笑容,一同去喝酒取乐了。
  他捐了一大块黄金,觉得非常快乐,他闭着眼睛想:“这两位客人拿了我的黄金,飞一般地跑到受灾的同胞那边,把黄金分给他们。饿瘦了的立刻有得吃了,个个变得丰满而强健;浸肿了的立刻得到医治,个个变得活泼而精壮;快要折断的手臂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孩子救活了。这多么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这样的快活,都靠这两位客人。我会遇到这样好的客人,又多么快活!”他快活极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笑。
  他的妻子在里屋,知道他又给骗子骗去了一大块黄金。她一直不满意他这样做,很想阻止他,但是看着他堆满了笑意的脸,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勇气直说了,只在心里实在气不过的时候,冷讽热嘲地说他几句。他听妻子的话全然辨不出真味,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
  一大块的黄金无缘无故到了骗子的手里,他的妻子的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她想这一回一定要重重实实地骂他一顿,教训他以后不要再上骗子的当。她满脸怒容,从里屋赶出来。但是一看见他堆满笑意的脸,她的怒气就发不出来了,骂他的话也在喉咙口梗住了。她只得脸上露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气说:“你做得天大的善事,人家一开口,大块的黄金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你真是世间唯一的好人!这样好事,以后尽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见得你这个人越好!”
  他看着妻子的笑脸,这么美丽,这么真诚,已经快乐得没法说了;又听她的话语这么恳切,这么富有同情,更快乐得如醉如痴,不知怎么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拢来,肥胖的脸上都起了皱纹;一连串笑声象是老鹤夜鸣。他好容易忍住了笑,说道:“我遇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适当的话来称赞,更觉得含有深浓无比的快活。我当然依你的话,以后要尽量多做好事。”他说着,带了几块更大的金子,向外面走去。
  前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绿油油的,尽栽些桑树。他远远望去,看见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动。原来这时候正是初夏天气,蚕快要做茧了,急等着桑叶吃。养蚕的人昼夜不停地采了桑叶去喂蚕。桑林不是那些人自己的,他们得给桑林的主人付了钱,才能动手采。他们又没有钱,只好把破棉衣当了,把缺了腿的桌子凳子卖了,凑成一笔钱来付给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桑叶都染着钱的臭气。这种臭气弥漫在田野间,淹没了花的香气,泥上的甘芳。养蚕的人好几夜没有睡了,疲倦的脸上泛着灰色,眼睛网满了红丝。他们几乎要病倒了,还勉强支撑着,两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懈怠。这样昏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动,减损了阳光的明亮,草树的葱绿。
  他走近桑林,一点也觉察不到采桑的人的闲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里的钱的臭气,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觉得满心的快乐。他想:“这景象多么悦目,多么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采桑喂蚕,正是太古时候的淳朴的生活。他们就过着这种淳朴的生活呢。”他一边想,一边停了脚步,看他们把一条一条的桑枝剪下来,盛满一筐,又换过一个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诗情象泉水一般涌出来了,他的诗道:
  满野的绿云,满野的绿云,
  人在绿云中行。
  采了绿云喂蚕儿.喂蚕儿,
  蚕儿吐丝鲜又新。
  髻儿篷松的姑娘们,姑娘们,
  可不是脚踏绿云的仙人!
  身躯健壮的,胳膊健壮的,
  可不是太古时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极了,反复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鸟儿也和着他吟唱,泉水也跟着他赞美。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哪里?”他一定会跳跃着回答:“我们的天地就是快乐的天地。因为在这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一块石头、一根草、一片叶子不快乐。”
  他走过田野,来到都市里。最使他触目的,是一座五层楼房。机器的声响从里面传出来,雄壮而有韵律。原来这是一所纺纱厂,在里面工作的全是妇女。做妻子的,因为丈大的力气已经用尽,还养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儿的,因为父亲找不到职业,一家人无法生活:她们只好进这个纺纱厂来做工。早上天还没亮,她们赶忙跑进厂去;傍晚太阳早回家了,她们才回家。她们中午吃的,是带进去的冷粥和硬烧饼。她们没有工夫梳头,没有工夫换衣服,没有工夫伸个腰打个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没有工夫喂奶。她们聚集在一处工作,发出一种浓厚的混污的气息,凝成一种惨淡的颓丧的景象。这种气息,这种景象,充塞在厂房以内,笼罩在厂房之外,这座五层楼房,就仿佛埋在泥沙里,阴沟里。
  他走进厂房,一点也觉察不到四围的混污和颓丧,因为他周身围着一层幕,虽然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这机器的发明真是人类的第一快乐的事呵!试看机器的工作,多么迅速,多么精巧!那些妇女也十分幸福,她们只作那最轻松的工作,管理机器。”他看着机器在转动,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细纱不断地纺出来,诗情又潮水一般升起来了,他的诗道:
  人的聪明,只要听机器的声音,
  人的聪明,只要看机器的转动。
  机器给我们东西,好的东西。
  我们领受它的厚礼。
  我赞美工作的女人,
  洁白的棉纱围在周身,
  虽然用的力量这么轻微,
  人间已感激她们的力量的厚意。
  他兴奋极了:反复吟唱自己的新诗,似乎机器也和着吟唱,女工们都点头赞叹。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哪里?”他必然会跳跃着回答:“这里也就是一个快乐的天地。因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一块铁、一缕纱、一条带不快乐。”
  他走出纺纱厂,一大群人迎了上来,欢呼的声音象潮水一般,而且一齐向他行礼。这些人探知他带着很多的大块的黄金,想骗到手,大家分了买鸦片烟吸。他是不会知道底细的,他周身围着一层幕呢!
  这些人中的一个代表温和地笑着,向他说:“天地是快乐的,人是快乐的,先生是这么相信,我们也这么相信。我们想,咱们在快乐的天地间,做快乐的人,真是最快乐不过的事。这可不能没有个纪念。我们打算造个快乐纪念塔,想来先生一定是赞成的。”
  “赞成!赞成!”他高兴地喊着,就把带来的大块的黄金都交给了他们。他们欢呼了一阵,就走了,后来把黄金分了,大家买了鸦片烟拼命地吸。他呢,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只是设想那快乐纪念塔怎么精美,怎么雄伟;落成的那一天怎么热闹,怎么快乐。这天夜里,他的妻子听见他在梦中发狂般地欢呼。
  以上说的,是他一天的经历。他的快乐生活都是这么过的。
  有一天,大家传说他死了,害的什么病,都不大清楚。后来有人说:“他并不是害病死的。有一个恶神在地面游行,要使地面上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无质的幕轻轻地刺破了。”
  一九二二年作
  4、含 羞 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邻居。小草又矮又难看,叶子细碎,象破梳子,茎瘦弱,象麻线,站在旁边,没一个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绿叶象翡翠雕成的,花苞饱满,象奶牛的乳房,谁从旁边过,都要站住细看看,并且说:“真好看!快开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个,仰着头,扬扬得意地说:“咱们生来是玫瑰花,太幸运了。将来要过什么样的幸福生活,现在还不能很一定,咱们先谈谈各自的愿望吧。春天这么样长,闷着不谈谈,真有点儿烦。”
  “我愿意来一回快乐的旅行,”一个脸色粉红的花苞抢着说,“我长得漂亮,这并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会相信。凭我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块儿去的,不是阔老爷,就是阔小姐。只有他们才配得上我呀。他们的衣服用伽南香熏过,还洒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们的衣襟上,香味最浓,最新鲜,真是压倒一切,你说这是何等荣耀!车,不用说,当然是头等。椅子呢,是鹅绒铺的,坐上去软绵绵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帘是织锦的,上边的花样是有名的画家设计的。放下窗帘,你可以欣赏那名画,并且,车里光线那么柔和,睡一会儿午觉也正好。要是拉开窗帘,那就更好了,窗外边清秀的山林,碧绿的田野,在那里飞,飞,飞,转,转,转。这样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来有点儿疲倦,听它这么一说,精神都来了,好象它们自己已经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头等火车里作快乐的旅行。
  可是左近传来轻轻的慢慢的声音:“你要去旅行,这确是很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谁也不靠,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并且,你为什么偏看中了头等车呢?一样是坐火车,我劝你坐四等车。”
  “听,谁在那儿说怪活?”玫瑰花苞们仰起头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几个蜜蜂嗡嗡地飞,鸟儿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到树林里玩要去了——找不到那个说话的。玫瑰花苞们低下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象是一个辩论家,正在等对方答复。
  “头等车比四等车舒服,我当然要坐头等车,”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随口说。说完,它又想,象小草这么卑贱的东西,怎么能懂得什么叫舒服,非给它解释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师的口气说:“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吗?过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义,过得不舒服,活一辈子也是白活。所以吃东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绫罗绸缎。吃杂粮,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将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舒服吗?当然没有。就为这个,我就不能吃杂粮,穿粗布。同样的道理,四等车虽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么脏,窗户那么小,简直得憋死。你倒劝我去坐四等车,你安的什么心?”
  小草很诚恳地说:“哪样舒服,哪样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们来到这世界,难道就专为求舒服吗?我以为不见得,并且不应该。咱们不能离开同伴,自个儿过日子。并且,自己舒服了,看见旁边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为自己舒服了他们才受罪,舒服正是罪过,这时候舒服还能不变成烦恼吗?知道是罪过,是烦恼,还有人肯去做吗?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过的人做的。”
  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冷笑了一声,很看不起小草的样子说:“照你这么说,大家挤在监狱似的四等车里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么,最舒服的头等车当然用不着了,只好让可怜的四等车在铁路上跑来跑去了,这不是退化是什么!你大概还没知道,咱们的目的是世界走向进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说到进化!”小草也冷笑一声,“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头等车,看着别人猪羊一样在四等车里挤,这就算是走向进化吗?照我想,凡是有一点儿公平心的,他也一样盼望世界进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头等车坐的时候,他就宁可坐四等车。四等车虽然不舒服,比起亲自干不公平的事情来,还舒服得多呢。”
  “嘘!嘘!嘘!”玫瑰花苞们嫌小草讨厌,象戏院的观众对付坏角色一样,想用声音把它哄跑,“无知的小东西,别再胡说了!”
  “咱们还是说说各自的希望吧。谁先说?”一个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愿意在赛花会里得第一名奖赏。”说话的是一朵半开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颤音说,故意显出娇媚的样子,“在这个会上,参加比赛的没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还要经过细心栽培,细心抚养,一句话,完全是高等生活里培养出来的。在这个会上得第一名奖赏,就象女郎当选全世界的头一个美人一样,真是什么荣耀也比不上。再说会上的那些裁判员,没一个是一知半解的,他们学问渊博,有正确的审美标准,知道花的姿势怎么样才算好,颜色怎么样才算好,又有历届赛花会的记录作参考,当然一点儿也不会错。他们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还有呢,彩色鲜明气味芬芳的会场里,挤满了高贵的文雅的男女游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在全会场的中心,收集所有的游客的目光。看吧,爱花的老翁拈着胡须向我点头了,华贵的阔老挺着肚皮向我出神了,美丽的女郎也冲着我,从红嘴唇的缝儿里露出微笑了。我,这时候,简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赞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就又都觉得第一名应该归自己,不应该归那个半开的:不论比种族,比生活,比姿势,比颜色,自己都不比那个半开的差。
  但是那个好插嘴的小草又说话了,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你想上进,比别人强,志气确是不错。可是,为什么要到赛花会里去争第一名呢?你不能离开赛花会,显显你的本事吗?并且,你为什么这样相信那些裁判员呢?依我说,同样的裁判,我劝你宁可相信乡村的庄稼老。”
  “你又胡说!”玫瑰花苞们这回知道是谁说话了,低下头看,果然是那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在那里等着答复。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歪着头,很看不起小草的样子,自言自语说:“相信庄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论什么事,都有内行,有外行,外行夸奖一百句,不着边儿,不如内行的一句。我不是说过吗?赛花会上那些裁判员,有学问,有标准,又有丰富的参考,对于花,他们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内行。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它说到这里,心里的骄傲压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显显漂亮,接着说:“如果我跟你这不懂事的小东西摆在一起,他们一定选上我,踢开你。这就证明他们有真本领,能够辨别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
  “我并不想跟你比赛,抢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静地说,“不过你得知道,你们以为最美丽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看惯了的东西罢了。他们看惯了把花朵扎成大圆盘的菊花,看惯了枝干弯曲得不成样子的梅花,就说这样的花最美丽。就说你们玫瑰吧,你们的祖先也这么臃肿吗?当然不是。也因为他们看惯了臃肿的花,以为臃肿就是美,园丁才把你们培养成这样子,你还以为这是美丽吗?什么爱花的老翁,华贵的阔老,美丽的女郎,还有有学问有标准的裁判员,他们是一伙儿,全是用习惯代替辨别的人物。让他们夸奖几句,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生气了,噘着嘴说:“照你这么一说,赛花会里就没一个人能辨别啦?难道庄稼老反倒能辨别吗?只有庄稼老有辨别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艺术真算完了!”
  “你提到艺术,”小草不觉兴奋起来,“你以为艺术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势,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吗?依我想,艺术要有活跃的生命,真实的力量,别看庄稼老……”
  “不要听那小东西乱说了,”另一个玫瑰花苞说,“看,有人买花来了,咱们也许要离开这里了。”
  来的是个肥胖的厨子,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脖子割破的鸡,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鱼,还有一些青菜和莴苣。厨子背后跟着个弯着腰的老园丁。
  老园丁举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这时候,有个蜜蜂从叶子底下飞出来,老园丁以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来的玫瑰花苞们一半好意,一半恶意,跟小草辞别说:“我们走了,荣耀正在等着我们。你自个儿留在这里,也许要感到寂寞吧?”它们顺手推一下小草的身体,算是表示恋恋不舍的感情。
  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无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们羞愧,明明是非常无聊,它们却以为十分光荣。
  过了一会儿,小草忽然听见一个低微的嗡嗡的声音,象病人的呻吟。它动了怜悯的心肠,往四下里看看,问:“谁哼哼哪?碰见什么不幸的事情啦?”
  “是我,在这里。我被老园丁拍了一下,一条腿受伤了,痛得很厉害。”声音是从玫瑰丛下边的草里发出来。
  小草往那里看,原来是一只蜜蜂。它很悲哀地说:“腿受伤啦?要赶紧找医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容易站在花瓣上采蜜了!这还了得!我要赶紧找医生去。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医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来了,常听人说‘药里的甘草’,甘草是药材,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有医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问问它。”小草说完,就扭过头去问甘草。
  甘草回答说,那边大街上,医生多极了,凡是门口挂着金字招牌,上边写某某医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边大街上,找个医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说,“你还能飞不能?要是还能飞,你要让那只受伤的腿蜷着,防备再受伤。”
  “多谢!我就照你的话办。我飞是还能飞,只是腿痛,连累得翅膀没力气。忍耐着慢慢飞吧。”蜜蜂说完,就用力扇翅膀,飞走了。
  小草看蜜蜂飞走了,心里还是很惦记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个月不能好,这可怜的小朋友就要耽误工作了。它一边想,一边等,等了好半天,才见蜜蜂哭丧着脸飞回来,翅膀象是断了的样子,歪歪斜斜地落下来,受伤的腿照旧蜷着。
  “怎么样?”小草很着急地问,“医生给你治了吗?”
  “没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医生,都不肯给我治。”
  “是因为伤太重,他们不能治吗?”
  “不是。他们还没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贵的诊费。我说我没有钱,他们就说没钱不能治。我就问了,‘你们医生不是专给人家治病的吗?我受了伤为什么不给治?’他们反倒问我,‘要是谁有病都给治,我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吗?’我就说,‘你们懂得医术,给人治病,正是给社会尽力,怎么说吃饱了没事做呢?’他们倒也老实,说,‘这种力我们尽不了,你把我们捧得太高了。我们只知道先接钱,后治病。’我又问,‘你们诊费诊费不离口,金钱和治病到底有什么分不开的关系呢?’他们说,‘什么关系?我们学医术,先得花钱,目的就在现在给人治病挣更多的钱。你看金钱和治病的关系怎么能分开?’我再没什么话跟他们说了,我拿不出诊费,只好带着受伤的腿回来。朋友,我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医生,却不给没钱的人治病!”蜜蜂伤感极了,身体歪歪斜斜的,只好靠在小草的茎上。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有病走进医生的门,却有被拒绝的事情。
  没多大工夫,一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来了,买了小草,装在盆里带回去,摆在屋门前。屋子是草盖的,泥土打成的墙,没有窗,只有一个又矮又窄的门。从门往里看,里边一片黑。这屋子附近,还有屋子,也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草屋有两排,面对面,当中夹着一条窄街,满地是泥,脏极了,苍蝇成群,有几处还存了水。水深黑色,上边浮着一层油光,仔细看,水面还在轻轻地动,原来有无数孑孓在里边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走来,叫出那个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说:“早就叫你搬开,为什么还赖在这里?”
  “我没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脸地回答。
  “胡说!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说没地方搬!”
  “租房子得钱,我没钱哪!”男子说着,把两只手一摊。
  “谁叫你没钱!你们这些破房子最坏,着了火,一烧就是几百家,又脏成这样,闹起瘟疫来,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该拆。现在不能再容让了,这里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后天开工。去,去,赶紧搬,赖在这里也没用!”
  “往哪儿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吗?”男子也生气了。
  “谁管你往哪儿搬!反正得离开这儿。”说着,警察就钻进草屋,紧接着一件东西就从屋里飞出来,掉在地上,嘭!是一个饭锅。饭锅在地上连转带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起来,并且垂下去,正象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间羞愧,要建筑华丽的市场,却有不管人家住在什么地方的事情。
  这小草,人们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边讲的一些事情。
  一九三○年作
  5、蚕和蚂蚁
  撒,撒,撒,象秋天细雨的声音,所有的蚕都在那里吃桑叶。它们也不管桑叶是好是坏,只顾往下吞,好象它们生到世上来,只有吃桑叶一件大事。
  不大一会儿,桑叶光了,只剩下一些脉络。蚕的灰白色的身体完全露出来,连成一个平面,在那里波动。养蚕的人来了,又盖上大批桑叶,撒撒撒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并且更响了,象一阵秋风吹过,送来紧急的雨声。
  蚕里有一条,蹲在竹器的边上,挺着胸,抬着头,不吃桑叶,并且一动也不动。它是要入眠吗?是吃得太饱吗?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里想。看它那副神气,伊然是个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能想,到底会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专为吃桑叶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历史,看它们的经历怎么样。祖先是吃够了桑叶做成茧,人们把茧扔到开水里,抽出丝来织成绸缎,做成华丽的衣裳。它明白了,蚕生到世上来,唯一的大事是做茧。吃桑叶并不是大事,只是一种手段,不吃桑叶就做不成茧,为做茧就得先吃桑叶。想到这里,它灰心极了,辛辛苦苦一辈子,原来是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不想吃桑叶了,只是挺着胸,抬着头,一动也不动地蹲在竹器边上。
  又一批新桑叶盖到蚕身上,急雨似的声音又紧跟着响起来。只有它,连看都不看。
  左近有个细微的声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菜啦!怎么不吃啊?客气可就吃不着啦。”
  它头也不回,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只知道‘吃’,‘吃’!我饱得很,太饱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么地方吃了更好的东西吧?”话刚说完,来不及等答话,嘴早就顺着桑叶边缘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东西!你们就不能把‘吃’扔下,动动脑筋吗?我饱了,是因为厌恶,很深的厌恶!”
  “你厌恶什么?”
  “厌恶什么?厌恶工作。没有比工作更讨厌的了。从令以后,我决定不再工作。我刚编一个歌,唱给你听听。”它就唱起来:
  什么叫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什么也得不着,白费力气。
  我们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乐得省力气。
  但是跟它说话的那条蚕还没听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张桑叶的背面去了。其余的蚕全没留心有个朋友决心不吃桑叶的事。
  什么叫工作!
  没意思,没道理,
  ……
  它一边唱,一边爬,就到了竹器的外边。既然决定不再工作,何妨离开工作的地方呢?并且,那些糊里糊涂只知道吃的同伴,也实在叫人看着生气。它从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赶紧离开,脚的移动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边的地面上。它站住,听听,听不见同伴吃桑叶的声音了,就挺起胸,抬起头,开始过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象针刺似的,它觉着尾巴那儿一阵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一下,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一个蚂蚁。
  那蚂蚁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还是活的。”
  “你以为我是死的吗?”
  “你象掉在地上的一节干树枝,我以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体干瘦吗?”
  “不错,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样干瘦呢?”
  “你知道我决心不吃东西了吗?”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想自杀,把自己饿死?”
  “我厌恶工作。我看透了,吃东西只是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个新编的歌,唱给你听听。”
  蚂蚁听蚕有气没力地唱它的宣传歌,忍不住笑了,它说:“哪里来的怪思想!不要工作,这不等于不要生命,不要种族了吗?”
  蚕呆呆地看了蚂蚁一眼,叹息着说:“生命和种族,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开水里煮,丝一条条地抽出去,想起这些事,我眼前就一团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话,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经有点儿昏乱了。我们也有歌,唱给你听听,让你清醒一下吧。”“你们也有歌?”“有。我们都能唱。唱起歌来,象是精神开了花。”说着,蚂蚁就用触角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唱起歌来: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个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蚂蚁唱完了,哈哈大笑,接着就仰起头,摇动着腿,跳起舞来。蚂蚁一边跳一边问:“我们的歌比你那倒霉的歌怎么样?你说谁有光明的前途?”
  蚕猜想那小东西一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里吃桑叶的同伴一模一样,不然,就想不透它这一团高兴是哪儿来的。就问:“难道没有一锅开水等着你们吗?”
  蚂蚁摇摇头,说:“我们喜欢喝凉水,渴了,我们就到那边清水池子里去喝。”
  “不是说这个。是说没有‘人’用开水煮你们抽丝吗?”
  “什么叫‘人’?我不懂。”
  蚕想解释,可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停一会儿,它决定从另一个方面问:“难道你们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吗?”
  “你怎么问这个?”蚂蚁很惊奇,“世界上哪会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会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们就明白了。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的,只要费一点儿力,就能对全群有贡献,给全群增福利。”
  “我想不出来你说的那样的事,我只知道工作的结果是全群叫开水煮死。”
  蚂蚁有些不耐烦,“顽固的先生,怎么跟你说你也明白不了,只有亲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骗你。我现在有工作,还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给你一封介绍信吧。”说着,伸出前腿,把介绍信交给蚕——介绍信上的字,要是人类,就得用很好的显微镜才能看见。
  蚕接了介绍信,懒懒地说:“谢谢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这儿也没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们分别了。蚂蚁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会儿,四外看看,换个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蚕懒洋洋地爬着,好象每个环节移动一点儿都要停好久似的。
  蚕慢慢爬,爬,终于到了蚂蚁的国土。它把介绍信递给门前的守卫,就得到很热诚的招待。它们领着它去参观各种工作,运粮食,开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领着它参观各种地方,隧道,礼堂,育儿室,储藏室。它好象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它们个个都有精神,卖力气,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是工作就是它们的生命。最后,都看完了,它们开会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个蚂蚁唱给它听的那个歌:
  我们赞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给我们丰富的报酬,
  它使我们热烈地高兴。
  我们全群繁荣,
  我们个个欣幸。
  工作!工作!
  ——我们永远的歌声。
  蚕细心听着,听到“工作!工作!——我们永远的歌声”那儿,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它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蚂蚁们赞美工作确实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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