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这把椅子了吗？这是沈从文先生用过的椅子。那时我还没当文学馆馆长，但听说沈从文先生一家生活非常节俭，沈先生坐着一把破椅子，却资助了一百多个土家族孩子上学。由此，我曾向文学馆建议，买把新椅子送过去，把沈先生坐过的椅子当作文物收藏起来。一天作协一位同志带话给我，说沈先生的夫人张兆和老人找我呢，老人家听到了信儿，说想把这把椅子送给我收藏，兆和老人还非常细心，写了个纸条说：建功同志，沈从文生前用过的这把椅子送给你，作个纪念。这使我非常感动。我上任后把这故事讲给文学馆的同志们听，我说搜集作家们的藏品，要有神圣感、圣洁感。作家们为我们民族性格的养成、民族情感的升华，贡献了一生，我们要抱着崇高的责任感，对待他们的捐赠和遗存。
现代文学馆也有借阅证，但它的藏品和服务对象都应该是有针对性的，它是特色图书馆，再具体点就是：我们就是要办一个文学版本图书馆，只要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过的名字，当代文坛的作家们以及活跃于当代文坛的代表性思潮、流派的作品、刊物，其有关资料、版本，都应该在文学馆找得到。
让有故事的人参与，办一个作家友情展
记者：文学馆的展览也是非常有优势的，也曾举办过很多出色的展览。
陈建功：以前的展览规模不小，数量也不少，但还有很大改进提升的空间。比如我们的作家生平展，不是光放上一些个人生平照片和说明就够了，应该打破这种传统的格式，办得更加立体化。我曾参观过东京都的江户博物馆，他们的江户历史展览，简直可以说办得琳琅满目。有照片、有实物，还有那个时代的声音，非常生动形象，让你身临其境，把一个时代的文化风貌展示得淋漓尽致。而照此方式，我们的一本书就可以办一个展览，比如《骆驼祥子》，不仅展示各种版本的图书，当时的洋车、住宅、服饰、食物、语言……都可以展示，还可以开拓更为广阔的思路呀。
另外展览从主题上也要拓展一下。今年下半年我提议文学馆举办一个“作家友情展”（暂名）比如沈从文先生的这把椅子，又比如上世纪90年代初，某一天吴祖光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建功啊，现在不都实行换笔吗？我给你钱，你也帮我买台电脑吧！”他给了我7000多块钱，我帮他把一台286和打印机给配齐了。祖光先生夫人新凤霞说建功你还得教教他呀，结果我在他们家教了三四天，他还是学不会。唉，老人也70多岁了，难哪！又过了几天，他打电话说让我和妻子一起去他家，要请我们吃烤鸭，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电脑我怎么也学不会，建功你还是给我退了吧。”他当场拿出一幅画来，是新凤霞画的，他题的字，说是为了给“老师”赔不是。其实，类似的故事在作家中真是俯拾皆是。那天我跟史铁生说起这个展览的事，他立马跟他爱人说“赶紧把王安忆给我织的毛衣找出来”，你看，其实有些故事多么有意思！我建议这些有故事的作家们写七八百字的背景文字，把实物或捐或借给文学馆，我们办一个这样的展览多好。
不搞浮夸馆庆，做一场20年镇馆之宝秀
记者：听说今年6月要在乌镇举办一个茅盾文学奖的展览。
陈建功：因为今年6月份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要在浙江乌镇颁奖，当地政府说希望文学馆帮他们办一个茅盾文学奖的主题展览。这是非常好的一个由头，我们手头拥有大量珍贵实物，包括当年茅盾写给中国作协书记处的捐出30万稿费建立长篇小说奖的信。这个展览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图片展，要有各届获奖者的作品、声音、图像，你知道展览与文学相结合是有故事的。
另外，3月26日是文学馆开馆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我们要举办一个馆藏精品展，当年齐白石送给老舍的画、郭沫若送给黄苗子的对联啊等等，几乎所有镇馆之宝都会与大家见面。一般的庆典无非是热闹热闹，我们不搞浮华的、虚张声势的馆庆，我们认为，把珍藏了20年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就是馆庆，激励大家承前启后，把文学馆办得更好，就是馆庆。
记者：文学馆的研究工作开展得怎样？
陈建功：我们有一本刊物叫《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在现代文学研究界还是很有影响的。研究室的学者们正在作现代文学期刊总汇的编撰工作。因都是１９４９年以前的版本，所以大家做得小心翼翼，不能复印，只能用电子技术翻拍。
另外我们的“在文学馆听讲座”活动，应该说已经形成品牌，当然也要拓宽思路，办成一个具有广泛的群众性的普及先进文化的舞台。
记者：文学馆的二期工程进展如何？
陈建功：二期工程正在申报中，面积有1.4平方米，资金投入也与一期大抵相同。二期工程的建筑方案在论证中，顺利的话，争取今年开工，明年开馆。
动不动就出“黑幕”，对采访有戒心
记者：你身为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您也是茅盾文学奖的评委会副主任，这个奖的进展情况怎样？
陈建功：已经进入了终评阶段，26入终评的作品篇目都由媒体发布出来了，目前正在听取读者反馈意见。
记者：您怎么看其公正性及对当代作家的创作意义？
陈建功：我知道无论是作家们，还是读者们，对这个奖项像对其他奖一样有各种评价，事实上任何一个奖的结果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我只能保证我们严格按照主席团通过的评奖条例，严格程序，严防不正之风。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行贿受贿等违法乱纪行为。至于谁得了奖，谁落选了，谁满意了，谁生气了，我觉得这是无法摆平的。21个评委呢，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不能怪罪谁。
说到文学奖，人们的关心很正常，提意见，让其不断完善，更趋向于公开公平公正，太好了。比如本届茅盾奖，评委由评委库抽签产生，外地评委须占1/3以上等等，都是择善而从的结果，今后还是这样。但媒体的朋友们也别动不动就非得挖出点什么新闻才叫正常，包括前一段评鲁迅文学奖也是，报纸动不动就是什么“黑幕”之类的字眼，我一看吓一跳，真看了稿子才发现，也没有什么“黑幕”，危言耸听一把，吸引眼球而已。所以请原谅我对媒体采访每每抱有戒心。
10年不写小说，当领导也是体验生活
记者：您曾是文坛很有成就的作家，我本人就非常喜爱您的中篇《鬈毛》，从事领导工作是否影响了写作？
陈建功：自1995年调入中国国作协以后，我写得很少，且主要在电视剧本、散文和随笔方面，已有10年不写小说了。我觉得从事领导工作也是一种阅历，也有许多人物和故事，倒谈不上太多遗憾，作为小说家，情感资源也有用得差不多的时候，需要不断感受新的生活。
记者：您的籍贯是广西，可您的小说却以京味儿著称，您怎么理解京味儿文学？
陈建功：我七岁来的北京。我曾写过一篇名为《京味儿三品》的随笔，我认为京味儿有三种境界，第一种是表层的，比如儿话音、双声叠韵，北京人管“硬朗”叫“硬硬朗朗儿”，这是最浅层的；第二种，就要注意北京人的思维特点了，比如爱夸饰，说“这花儿真香，打鼻子香”，说马连良马老板唱得真有味儿，“挂鼻子”；第三种就要深入到北京人的思考样式了，比如北京人爱说“话又说回来了”，他说“的哥不容易呀，起早贪黑的还得交车份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老堵车我们的车钱也花得冤呢。话又说回来了，的哥还赔上时间了不是？……”他爱换位思考，宽容、谅解。北京人又爱面子，八旗子弟们家境败落后，有的人只能到天桥唱大鼓为生，到了那个份儿上，也不能熊了，从不从后台退场，那意思是说，爷是来玩来了，不赚钱！从前台出去，直接坐车回家，其实人家早把“出场费”送家去了。这种没落的贵族气和尴尬处境的融合，产生了优越感与自嘲意识。老舍《茶馆》里那句：“要么当条狗，都要投生在北京呢”，就是这思考样式的经典表现。
记者：听说您还有天天写日记的习惯？
陈建功：这没有什么，不过是做一点文学感受力的锻炼罢了。其实，文学和艺术都需要基本功的练习。比如我曾和徐沛东一起去美国访问，分手各自在美国转一圈之后，在洛杉矶又见面了，徐沛东见面就叽里呱啦地唱美国南方音乐的旋律，他是这样捕捉音乐的。画家捕捉的是线条与色彩，而作家捕捉的是人物、故事、细节等等。许多优秀作家似乎没受过训练，其实在他们的阅历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有训练了。比如邓友梅参军时岁数小，他被安排在台下给文工团的演员提词，老提词慢慢地他也会写了，徐光耀的父亲早年到杨柳青倒卖年画，逼着儿子到集市上帮着卖，他不得不边卖画边绘声绘色地讲尉迟恭和秦叔宝，讲着讲着，就讲出了自己的《小兵张嘎》。
小档案
陈建功
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获奖，部分作品译有英、法、日、韩、捷克等外文版本。
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
短篇小说《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中篇小说《鬈毛》、《放生》等多次获奖，根据小说《找乐》改编的同名电影获1993年柏林电影节青年影评人大奖、东京电影节金奖等多个奖项。
■采访手记
他的戏在纸里，也在纸外
曾多次在采访场合见到陈建功，不加染饰的花白头发，和蔼微笑的脸上却有着他习惯性的半锁着的眉头。多次听他讲话，都是废话不多说一句的大实话，语速似他的思维，快而逻辑性极强，边讲话还边认真地盯着你看，透着邻家大叔的敦厚与热情。也因此，就连在媒体圈，他的口碑也极好。
这次的采访是他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半年之后。走进他在中国作协的办公室，他正戴着老花镜伏案对着电脑工作。成柜的书、韩美林的画、沈从文曾经用过的圈儿椅，仿佛老友安静地与他相伴。午后的室内光线是昏暗的，映着那陈旧的泛黄的家具，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之感。
近距离聊起来，才又猛然识得与共和国同龄的建功的另一个侧面：幽默、风趣！尤其是谈到京味儿文学，他绘声绘色，操着地道的有些苍哑的“老生”京片儿——
“听说您现在不抽大烟了？”“不抽了。”“学好了？”“改抽白面儿了……我现在抽的是大日本帝国的白面儿，用的是大英帝国的洋火——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儿，这日子过得多么美气！”你瞧，这是老舍的台词，他倒背如流。
“北京人说死，不说死了，‘骆驼上车——就这么一个乐儿了’，更绝的说，‘老爷子哪儿去了？老爷子去听蛐蛐儿叫了！’还有的说‘去烟筒胡同了！’京味儿语言擅用喜剧形式处理人生的不平和悲剧，因此，真正要表现出京味儿的底蕴，不仅要有对北京文化的了解，还需要站在别的文化视角上对它予以观照。老舍先生是北京人，他对北京文化的了解是深入骨髓的，但只有他有了在国外生活的阅历和新的视角后，他才摈弃了油滑，把京味儿发展为独领风骚的流派。更多的京味作家如苏叔阳、邓友梅等，都是外地人，有着和京味儿不同的文化背景，因为透过距离审视才会有深刻的审美。”
建功实在是个慧心人，所以他能钻入纸里，当他的作家，所以他能跳出纸外，做他的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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