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读一首柏桦有关春天的诗，“在春天，日复一日/爱情活着，贡献忧愁/也贡献恨的人，失意的人/以及喜悦的永恒的一对”（《春之歌》）。读完诗，再读这本《柏桦十年文选》，按照小学老师的说法，叫“创设情景”。
有人讲，柏桦最好的诗，都带着南唐李后主“颓废和贵族气的哀伤”，仿佛他躲在潮湿的一隅等待着什么。我看，倒不如讲是“亡国”的气息吧。我读过他的早期名诗《在清朝》，霉中透着些许的瘦冷和自弃。我想他的散文集也不例外，好的诗人应该也是时代忠实的记录者，他应该记录内心最真诚、最温柔的那部分吧。
《今天的激情———柏桦十年文选》分为四部分，分别是“诗歌年代”、“汉风之美”、“往事”、“访谈”。“诗歌年代”，其实是诗苑中的百花，收录了十年来的诗论，以及部分作品的序言和跋；“汉风之美”，侧重诗歌的神韵和情思，味深而隽永，醒目的篇章则是《杨键的诗》、《杜甫的新形象》等篇什；“往事”，即忆旧，回忆往日感伤而迷离的记忆，说实话，这些文章更加接近他的诗作；“访谈”，一问一答，借着别人的嘴说自家的话，我呢，一向爱读访谈，轻松、活泼、机警，偶尔还能碰到有哲理的东西。
诗人写散文，大概与散文作家不同，诗人更注重挖掘文本背后难以触摸到的东西。柏桦亦如此，他在诗里拓展了一个空间，他在散文里又荡开了另外一个空间。诗歌，节制简约，而散文，稍事铺张，但它们应为互补关系。你读《扬州的冬日》、《诗人梁宗岱》等文章，你发现那是柏桦延续说着诗中的话，不过说得更深情、更具体而已。他写扬州的温暖、柔情，那一份似乎深藏在唐诗的爱情，所以，柏桦概括扬州很精确，一言以蔽之———爱情：“回忆与预感，缠绵与轻叹，就像这个扬州的冬日，就像烟雨迷茫的市街……”诗人懂得提炼，散文家擅长铺展，他一语中的，背后的东西，就容易感知了。《柏桦十年文选》呈现出尘世的多面景象，之所以好读，多半因为文章有诗的气质。
“菜不够，饭来凑”，说这本书，完全不为过。如果说，这是一本散文集吧，可是里面收录了几篇颇有分量的论文，如《唐诗小传与唐诗人生》、《厕所意象的变迁》；若说是论文吧，“往事”中辑录的九篇温软文字，又使人“情何以堪”。因此，“十年文选”大致相当于十年“非分行”作品总集，反正有人愿意掏钱，爱看，也不怕卖不出去，萝卜白菜全放在一起了，管他呢，爱谁谁。
倘若允许我“剥笋”，我会剥掉最后一部分“访谈”，这些对话，我在《书城》杂志逐一拜读过，可舍去不计；“往事”，也可大刀阔斧砍掉，想想，类似“朝花夕拾”的问题，也就是讲一讲过去伤心事吧，不是“文革”，就是死人；不是童年悲惨，就是奋斗艰难。这类的事情见多不怪。我个人钟爱的部分，应该是“诗歌年代”和“汉风之美”两部分。有些个人的经历，无法复制，他人的才情，根本无法模拟。在“诗歌年代”这部分中，他写北岛、写“今天派”诗人、写杨黎，他书写的诗歌丛林，密布葳蕤，各有千秋。他是丛林中的柏桦———不同于乔木，亦有别于灌木的树种，那可是生长在潮湿中而获得的温暖；“汉风之美”，有一份淡定，一份执着，他对杨键、钟鸣的诗，都有中肯的评价，他认为诗歌是一种默契和机缘；而《〈鱼篓令〉兼谈诗歌中的地名》，则像古代文学专业学者的论文，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备。所以，这两部分，是本书最有价值的；我说有价值，也就是感觉他说出了新意，发前人未发之言。我买这本书，大概也是冲着这几篇文章，其他，还敢有什么奢求呢？
先前，诗人北岛也有两本随笔集问世：《失败之书》与《时间的玫瑰》。在我看来，北岛有柏桦难以赶超的厚度和力量，柏桦相对单薄了点。诗歌，内在的东西是沉默和寡言，它的厚度掩映在少数的文字外；而散文，靠着技术的力量，恣肆张扬。柏桦的散文重复着诗的命题和意义，想撑起一定的厚度，非容易之事。洁尘曾说，柏桦在众人面前羞赧、安静，在朗诵《在清朝》时，憨厚中显出真诚。我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幕，想来，诗是一种内省的语言，本该舍弃豪言壮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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