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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诗人、作家臧克家
 
  臧克家,山东诸城人。 生于1905年10月,曾用名臧瑗望,笔名孙荃、何嘉。民盟成员。1923年入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1926年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学习。1930年至1934年在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1934年毕业。后任山东临清中学教员,第五战区抗敌青年军团宣传科教官。1937年至1942年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战时文化工作团团长,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三十军参议,三一出版社副社长。1942年至1946年任重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候补理事。1946年至1948年任上海《侨声报》文艺副刊、《文讯》月刊、《创造诗丛》主编。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臧克家历任华北大学三部研究员、新闻出版总署编审、人民出版社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理事、顾问,《诗刊》主编、编委、顾问,中国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文联第三、四届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一至三届理事。

  臧克家是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八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常委。

  1937年臧克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烙印》,后出版有诗集《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运河》等。抗日战争后,出版有《从军行》、《泥淖集》、《淮上吟》、《鸣咽的云烟》、《泥土的歌》等诗集和长诗《古树的花朵》。1945年出版有诗集《生命的秋天》、《民主的海洋》。抗日战争胜利后,出版有政治讽刺诗《宝贝儿》、《生命的零度》、《冬天》。1947年出版有小说集《挂红》、《拥抱》,散文集《磨不掉的印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版有《臧克家诗选》、《一颗新星》、《春风集》、《欢呼集》、《毛泽东诗词鉴赏》、《李大钊》、《在文艺学习的道路上》、《杂花集》、《学诗断想》、《诗与生活》,《毛主席诗词讲解》(和周振甫合写),《今昔吟》、《怀人集》,《臧克家选集》(六卷)等。2000年1月获首届“中国诗人奖──终生成就奖”。2003年获由国际诗人笔会颁发的“中国当代诗魂金奖”。



臧 克 家 的 诗

 臧克家1933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烙印》,这是他最具影响的作品。这部诗集真挚朴实地表现了中国农村的破落,农民的苦难、坚忍与民族的忧患。
  此后,他陆续出版的诗集、长诗有《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泥土的歌》、《宝贝儿》、《生命的零度》等十多部。
  这个时期,臧克家的诗篇幅短小,却颇具概括力。他除有意识学习古典诗词的结构方法,形成凝重、集中、精粹的风格之外,还苦心追求词句的新颖、独到、形象化,但又不失平易、明朗和口语化。

  建国后,臧克家多作政治抒情诗,《有的人》是他这类诗中的代表作。这首诗是为纪念鲁迅逝世13周年而作,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表现具有哲理意义的主题:人是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而活着。事实上,这一主题已超出了歌颂鲁迅精神的范围,而将读者引入对人生的更深层的思考。语言朴素、对比强烈、形象鲜明是这首诗的艺术特色。

  除了继续做短小隽永的小诗之外,臧克家还创作了一部人物传记体长诗《李大钊》。这部长诗从多个角度,包括战斗、家庭等方面将一个革命先驱伟大而又平凡的人格展现出来。
有的人

 ——纪念鲁迅有感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作牛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活的人,
 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1949.11.1  

老 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的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1932.4
 
洋车夫

 一片风啸湍激在林梢,
 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
 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
 照不破四周的黑影。

 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
 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
 呆着像一只水淋鸡,
 夜深了,还等什么呢?

  村 夜

 太阳刚落,
 大人用恐怖的故事
 把孩子关进了被窝,
 (那个小心正梦想着
 外面朦胧的树影
 和无边的明月)
 再捻小了灯,
 强撑住万斤的眼皮,
 把心和耳朵连起,
 机警的听狗的动静。


 
  难 民

 日头堕到鸟巢里,
 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
 陌生的道路无归宿的薄暮,
 把这群人度到这座古镇上。
 沉重的影子,扎根在大街两旁,
 一簇一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样,
 静静的,孤寂的,支撑着一个大的凄凉。
 满染征尘的古怪的服装,
 告诉了他们的来历,
 一张一张兜着阴影的脸皮,
 说尽了他们的情况。
 螺丝的炊烟牵动着一串亲热的眼光,
 在这群人心上抽出了一个不忍的想象:
 “这时,黄昏正徘徊在古树梢头,
 从无烟火的屋顶慢慢地涨大到无边,
 接着,阴森的凄凉吞了可怜的故乡。”
 铁力的疲倦,连人和想象一齐推入了朦胧,
 但是,更猛烈的饥饿立刻又把他们牵回了异乡。
 像一个天神从梦里落到这群人身旁,
 一只灰色的影子,手里亮着一支长枪。
 一个小声,在他们耳中开出天大的响:
 “年头不对,不敢留生人在镇上。”
 “唉!人到那里,灾荒到哪里!”
 一阵叹息,黄昏更加了苍茫。
 一步一步,这群人走下了大街,
 走开了这异乡,
 小孩子的哭声乱了大人的心肠,
 铁门的响声截断了最后一人的脚步,
 这时,黑夜爬过了古镇的围墙。

 

臧克家的散文:伟 大 与 渺 小

  我们有太多的伟人。写在历史上的被渲染过的,不必说他们了;和我们同时代,向我们显示伟大的,已经够数了。这些人,凭了个人的阴谋机诈、凭了阴险与残酷,只要抓住一个机会使自己向高处爬一级,他是决不放弃这个机会的,至于牺牲个人的天良与别人的利害甚至生命,他毫不顾惜。这些伟人的伟大,是用个人的人性去换来的,是踏在人民大众的骨骸上升高起来的。当他站得高、显得伟大的时候,一般有肉没有骨头,有驱壳没灵魂的人中狗,便成群的蜷伏在他脚下,仰起头来望望他,便“伟大呵,伟大呵”的乱叫一阵子,当别人靠近他的时候,它们便狺狺狂吠起来,在壮主子的声威之余,自己仿佛也有威可畏了。这些伟人与臣侯是相依为命,狼狈为奸的。主子为了获取权势的兔,是不能没有走狗的,在走狗的瞳孔里,主子的尊容也许并非那样庄严,然而在他们口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了一块骨头,它们出卖了自己。
  在伟人自己,眼睛看的是逢迎的脸色,咂嚅趑趄的情感,耳朵听的是谗媚阿佞的声音,左右的人钢壁铁墙一样把他围在一个小天地里,眼看不过咫尺,耳听不出左右,久而久之,也只能以他人之耳为耳,以他人之目为目,而这些他人,又正是以他为法宝而有所贪图的人,他们所说的话,所报告的见闻,全是以自己的利害为标准而取舍,改窜,编辑的,不但与事实不符,常常会整个相反。信假为真,以真为假,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古时候有这样的皇帝,天下大饥,他怪罪人民何不食肉糜,今日的伟人吃的鸡蛋也许还是一块钱一个。

  这样的伟人,拔地几千尺,活在半空里,和群众、和现实,脱离得一干二净。在别人眼前,他作势,他装腔;他在别人眼里不是“人”,而是“伟人”。他自己,喜怒哀乐,不能自由,不愿自由,不敢自由,硬把人之所以为人一些天性压抑,闷死,另换上一些人造的东西,这样弄得长久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是“人”了,而成了“人”以上的另一种人的“人”,勉强解释,就是孤家“寡人”之“人”。这样的“人”,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远的是民众,是人性。这样的人是刚愎的,残暴的,虚伪的,反动的,半疯狂的,自欺欺人的,存心“不令天下人负我,我负天下人”的。把一个国家,一个世界,交给这样一个半疯子去统治,那会造成个什么样子呢?

  “王侯将相”的种子,已不能在新时代的气流中生长了,当大势已去,伟人不得不从半空里扔在实地上、民众前的时候,难怪希特勒自杀,而且自杀前还有疯狂的传说。被别人蒙在鼓里,或被自己的野心蒙在鼓里,一旦鼓被敲破了,四面楚歌,他这才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个人英雄也就是悲剧英雄。希特勒、墨索里尼已成过去了,他们的死法是多么有力的标语,佛朗哥,以及佛朗哥的弟兄们,读一读它吧!

  和伟大相反,我喜欢渺小,我想提倡一种渺小主义。—个浪花是渺小的,波浪滔天的海洋就是它集体动力的表现,一粒砂尘是渺小的,它们造成了巍峨的泰岱,一株小草也是一支造物的小旗,一朵小花不也可以壮一下春的行色吗?

  我说的渺小是最本色的,最真的,最人性的,是恰恰反乎上面所说的那样的伟大的。一颗星星,它没有名字却有光,有温暖,一颗又一颗,整个夜空都为之灿烂了。谁也不掩盖谁,谁也不妨碍别人的存在,相反的,彼此互相辉映,每一个是集体中的一分子。

  满腹经纶的学者,不要向人民夸示你们的渊博吧,在这一方面你不是能手,因你有福、有闲、有钱,你对于锄头拿得动、使得熟吗?在别人的本领之前,你显示自己的渺小吧。用你的精神的食粮去换五谷吧。

  发号施令的政治家,你们也能操纵斧柄如同操纵政柄吗?
  将军们,不要只记住自己的一个命令可以生杀多少人,也要想想农民手下的锄头,可以生多少禾苗,死多少野草呵。
  当个人从大众中孤立起来,而以自己的所长傲别人所短,他自觉是高人一头;把自己看做群众里面的一个,以别人的所长比自己的所短时,便觉得自己是渺小。人类的集体是伟大,我常常想,不亲自站在群众的队伍里面是比不出自己高低的;我常常想,站在大洋的边岸上向远处放眼的时候,站在喜玛拉雅山脚下向上抬头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

  因此,我爱大海,也爱一条潺潺的溪流:我爱高山,也爱一个土丘;我爱林木的微响,也爱—缕炊烟;我爱孩子的眼睛,我爱无名的群众,我也爱将军虎帐夜谈兵─—如果他没有忘记他是个人。

  我说的渺小是通到新英雄主义的一个起点。渺小是要把人列在一列平等的线上,渺小是自大、狂妄、野心、残害的消毒药,渺小是把人还原成人,是叫人看集体重于个人。当一个人为了群众,为了民族和国家,发挥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力量,他便成为人民的英雄─一新的英雄,这种英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牺性了自己,他头顶的光圈,是从人格和鲜血中放射出来的。

  人人都渺小,然而当把渺小扩大到极致的时候,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新的英雄。

  这世纪,是旧式的看上去伟大的伟人倒下去的世纪;这世纪,是渺小的人民觉醒的世纪;这世纪,是新英雄产生的世纪。

  我如此说,如此相信。

我欣幸有机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官”: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南的,北的,形形色色,各人有自己的一份“丰采”。仍是,当你看得深一点,换言之,就是不仅仅以貌取人的时候,你就会恍然悟到一个真理:他们是一样的,完完全全的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他们有同样的“腰”,他们的“腰”是两用的,在上司面前则鞠躬如也,到了自己居于上司地位时,则挺得笔直,显得有威可畏,尊严而伟大。他们有同样的“脸”,他们的“脸”像六月的天空,变幻不居,有时,温馨晴朗,笑云飘忽;有时阴霾深黑,若狂风暴雨之将至,这全得看对着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场合。他们有同样的“腿”,他们的“腿”非常之长,奔走上官,一趟又一趟;结交同僚,往返如风,从来不知道疲乏。但当卑微的人们来求见,或穷困的亲友来有所告贷时,则往往迟疑又迟疑,迟疑又迟疑,最后才拖着两条像刚刚长途跋涉过来的“腿”,慢悠悠的走出来。“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趑趄”,这是一副样相;对象不同了,则又换上另一副英雄面具:叱咤,怒骂、为了助—助声势,无妨大拍几下桌子,然后方方正正的落坐在沙发上,带一点余愠,鉴赏部属们那份觳觫的可怜相。

  干什么的就得有干什么的那一套,做官的就得有个官样子。在前清,做了官,就得迈“四方步”,开“厅房腔”,这一套不练习好,官味就不够,官做得再好,总不能不算是缺陷的美。于今时代虽然不同了,但这一套也还没有落伍,“厅房腔”进化成了新式“官腔”,因为“官”要是和平常人一样的说“人”话,打“人腔”,就失其所以为“官”了。“四方步”,因为没有粉底靴,迈起来不大方便,但官总是有官的步子,疾徐中节,恰合身份。此外类如:会客要按时间,志在寸阴必惜;开会必迟到早退.表示公务繁忙;非要来会的友人,以不在为名,请他多跑几趟,证明无暇及私。在办公室里,庄严肃穆,不苟言笑,—劲在如山的公文上唰唰的划着“行”字,表现为国劬劳的伟大牺牲精神,等等。


  中国的官,向来有所谓“官箴”的,如果把这“官箴”一条条详细排列起来,足以成一本书,至少可以作成一张挂表,悬诸案头。我们现在就举其荦荦大者来赏识一下吧。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官是人民的公仆。”盂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的话,于今是“中华民国”,人民更是国家的“主人翁”了,何况,又到了所谓“人民的世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话虽如此说,说起来也很堂皇动听,而事实却有点“不然”,而至于“大谬不然”,而甚至于“大谬不然”得叫人“糊涂”,而甚甚至于叫人“糊涂”得不可“开交”!人民既然是“主人”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主人”拿起鞭子来向一些失职的、渎职的、贪赃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过一次?正正相反,太阿倒持,“主人”被强捐、被勒索、被拉丁、被侮辱、被抽打、被砍头的时候,倒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时时有。


  难道:只有在完粮纳税的场合上,在供驱使,供利用的场合上,在被假借名义的场合上,人民才是“主人”吗?


  到底是“官”为贵呢?还是“民”为贵?我糊涂了三十五年,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在糊涂中。


  第二条应该轮到“清廉”了。“文不爱钱,武不惜死,”这是主人对文武“公仆”,“公仆”对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打“国仗”打了八年多,不惜死的武官─—将军,不能说没有,然而没有弃城失地的多。而真真死了的,倒是小兵们,小兵就是“主人”穿上了军装。文官,清廉的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因赈灾救济而暴富的,则所在多有,因贪污在报纸上广播“臭名”的则多如牛毛─—大而至于署长,小而至于押运员,仓库管理员。“清廉”是名,“贪污”是实,名实之不相符,已经是自古而然了。官是直接或间接(包括请客费,活动费,送礼费)用钱弄到手的,这样年头,官,也不过“五日京兆”,不赶快狠狠的捞一下子,就要折血本了。捞的技巧高的,还可以得奖,升官;就是不幸被发觉了,顶顶厉害的大贪污案,一审再审,一判再判,起死回生,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无期徒刑”。“无期徒刑”也可以翻译做“长期休养”,过一些时候,一年二年,也许三载五载,便会落得身广体胖,精神焕发,重新走进自由世界里来,大活动而特活动起来。


  第三条;为国家选人才,这些“人才”全是从亲戚朋友圈子里提拔出来的。你要是问:这个圈子以外就没有一个“人才”吗?他可以回答你“那我全不认识呀!”如此,“奴才”变成了“人才”,而真正“人才”便永远被埋没在无缘的角落里了。


  第四条:奉公守法,第五条:勤俭服务,第六条:负责任,第七条……唔,还是不再一条一条的排下去吧。总之,所讲的恰恰不是所做的,所做的恰恰不是所讲的,岂止不是,而且,还不折不扣来一个正正相反呢。


  呜呼,这就是所谓“官”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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