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次的黟县之行，是为了纪念著名表演艺术家舒绣文逝世四十周年，这里是她的故乡。舒绣文老师不幸在1969年故去了，我们现在对她的生平可能不太熟悉，但是我听说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这次来到黟县，更是有种真挚的感受——做演员就要做舒绣文这样的演员，做人要做舒绣文这样的人。关于她的生平，你们的县教育局有人艺制作的专题片和文集，通过资料大家会对她有进一步的了解。
首先，我想说的是，一个演员被称为艺术家，不应该仅仅因为她是著名演员，是明星。称得上艺术家的演员，应该是有影响力的演员，这种影响力不只是博得观众一时的欢愉，不只是一般的表演一个角色，一般的创造一部成功的作品，而是应该在创作过程中，对年轻演员、对观众、甚至几代观众都有影响力；在精神层面、在灵魂深处和观众发生真挚的交流，这样的演员才能被叫做艺术家。不只是演员，音乐家、画家、作家，所有文学艺术类的专家，能够被称为艺术家，都应该为观众读者创作满含生命热情和高尚品质的艺术作品。即使这位艺术家离开人世，停止了艺术创作，他的作品，他人生中的精彩也会一直继续下去。
我们今天来到舒绣文阿姨的故乡，深切地感受到这里确实应该出现像舒绣文阿姨这样杰出的艺术家。大文学家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出自这里，历史上还有很多了不起的官员、文豪、商贾也都出自这里。
舒绣文阿姨永远的本色性情来源于这片有灵性的土地。解放前，她就是电影界很进步的明星。1946年拍摄《塞上风云》路过延安时，她第一次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1956年，她经周总理介绍来到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时她已是闻名全国的电影明星。但第一次演人艺的戏，却非常谦虚的扮演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演员。她当时在剧院里应该已经评了级别，工资比一般演员略高。当院里一些家境比较困难的演员向她借钱时，她总是慷慨的把工资借给大家渡过困难，常常是借了又还，还了再借。
去年在纪念舒绣文阿姨的座谈会上，我听到一个故事，感动的我泪流不止。座谈快结束时，院里70多岁的老演员金雅琴老师急着发言。她说，舒绣文老师总是在她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接济她，每次她刚还了钱又要去借，借了再还，这样过了好几年。
到了文化大革命，舒绣文不幸被隔离审查，那段时间，我们的整个国家都遭受了文化浩劫。金雅琴老师出于对舒绣文的关心，私下和她讲，不管怎么批评你都要忍耐，不该说的话不和他们说。但是舒绣文阿姨受当时极端思想的影响，把金老师的话向上报告了，造反派训斥了金老师。金老师很气愤，开始对舒绣文横眉冷对。同住一个大院，难免碰面，金雅琴老师经常给她脸色，嘀咕几句。舒绣文知道自己有过错，总是低着头。后来有一次，金老师在大院门口给自行车打气，舒绣文阿姨路过，紧跑几步蹲下身帮她按住气门芯。金老师踢开气管，不让她弄，她只能低着头离开。从此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没过多久，舒绣文阿姨就去世了。那天，说到这里时，金老师哇哇大哭。生活是这样复杂，这样丰富，真是一言难尽。
我从小生在北京人艺的大院里，但是没有当面和舒绣文阿姨说过话。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看见过她在首都剧场的台阶上扫地，别人告诉我那就是舒绣文。那个时候，包括曹禺先生、我的父亲苏民在内的很多人艺人都在扫地。后来，我看了舒绣文阿姨主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看了她的专题片和一些纪念文章，深深的被这位艺术家感动。所以才由衷的发出了这种感慨：做演员要做舒绣文阿姨这样的演员。现在，我们这样年纪的演员应该怎样为人、为艺，怎样影响年轻的演员，影响像你们这样的孩子？舒绣文阿姨去世时只有54岁，我今年55岁，我是多么感激生活，她在那样好的一个年纪走了，如果她没有去世，相信她会继续创作出更好的角色。今天我们还在怀念她，人艺的一些老前辈，和她同台演戏的老演员们也都深切地怀念她。88岁的吕恩老师，和她一起演过《北京人》的蓝天野老师，还有86岁的郑榕老师，都是年事已高，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来到了咱们黟县，就是希望亲眼看看舒大姐的故乡。今天早上天高云淡、朗朗晴空，一下飞机，看到舒绣文阿姨山清水秀的故乡，格外有感。我由衷地为你们高兴，因为你们生长在这里，将来一定会为咱们的国家出大力气的。
下面我想和大家讲讲，我作为一个演员特别想传达给大家一个思想，那就是：艺术的人生一定是精彩的。也许你们将来不一定做专职的文艺工作者，但是不要远离艺术，艺术是陶冶人类精神的最好食粮。
什么是艺术呢？从一定的哲学概念上讲，应该是形而上的理解生活，进而想象生活，进而创作生活，用艺术创作的形式方法去反映生活。我们常说到领导艺术，有创新、独特而有成效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叫领导艺术；工艺，是说工匠要到达的艺术程度；再比如厨艺，做饭好也是艺术。艺术一定是对一种物象、物质、物体的理解和认识，然后发挥想象，去创作一个超越物质的艺术。它显露的品质不只是原材料的物质。一块璞玉埋在地下多年，被开采、发现出来后能否成为珍宝，取决于会遇到什么样的工匠。所以说，艺术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空间，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从小我们就要接触艺术，先识其器、而后文艺。比如交响乐，我小时候真没听过，但是到了业余宣传队接触了一下，就知道它的难度和其中的高超技艺了。这样你就会产生钦佩，慢慢理解这其中的美妙。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就是对牛弹琴了。
我们今天看到很多学生在画速写、写生，我看见每个人画得都不一样。他们对自然、景色，对光的判断不尽相同，他们用各自独特的方式，用笔、用色、用线条去解释所见到的东西。郑板桥说过，笔下之竹，已非胸中之竹、目中之竹了。画纸上的竹子是被幻化的，你可能对生活中的竹林熟视无睹，但是对一幅竹画就会反复欣赏。我觉得热爱艺术可以让人调整自己的心情，用艺术来远离生活的纷争、烦恼，你会用歌咏、用诗句、用联想、用浪漫等等一切艺术形式，暂时得到歇息。一个风趣幽默，乐观的人不可能不接近文学，不可能不阅读。希望大家在这个网络发达的信息时代，留出一些空间去学习传统文化，阅读经典作品，作为接近艺术的途径。
这个时代发展太快了，我们每天努力去生活，保持好的作息时间，工作态度，劳逸结合，一切的生活细节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的星球发展的太快，在这个过程中，造成了太多的污染和不可逆转的毁坏。我们国家三分之二的城市缺水，人口和可用耕地的比例失衡。我们必须保护地球，在黟县我们没有过分的推进工业化，强调GDP，保持了山清水秀的原貌，这太难得了。舒绣文阿姨不管变成多么万人瞩目的明星，她的性格中依然保有家乡质朴、平易近人的本色。这种平等的心态源于你们这里非常深厚的儒家文化，忠孝礼仪廉耻。她从没有伤害过谁，即使在刚才那个故事里，她也一定暗暗自责，直到离开人世都对金老师心存愧疚。
我作为一个已经比较成熟，小有名气的演员，时常告诫自己，不要把名当名。因为我们剧院有很多像舒绣文阿姨一样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我们剧院的这个氛围非常好。如果我是一个在外面漂着的个体演员，周围都是经理、助理、保镖，前呼后拥着我。当我喜笑颜开向影迷挥手时，这些保镖却怒目而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很庆幸我没有成为这样的人，真的感恩于我所在的这样一个有文化传统的剧团。我们人艺是北京市文化系统，隶属北京市委宣传部。从1952年建院，只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就成为了全世界公认的中国最好的剧院。老艺术家创造的艺术辉煌，在全世界被认可。
前辈艺术家树立的优秀表演风范，在今天却正慢慢遗失。我们的首都剧场大楼依然矗立在那里，但是我们着急的是这种精神、内在的文化品质，能否传承下去、影响下去。我讲这番话的同时，突然间把你们幻化成了我们剧院刚刚入院的年轻演员。我现在似乎已经有话语权了，好像是剧院的一个小领导，也是个知名演员，也被称为艺术家，还有什么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名挂着，可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和能前辈们相比。但有一条我很确定，我们唯一能和艺术家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方法，就是真诚面对观众。同自己、同时代、同观众发生交流，演出、演出、再演出，创作、创作、再创作，表达、表达、再表达，前提就是必须真诚。
最后，我向大家坦白我的名利观。你们将来也会面对这个事情。我已经有名了，也有利了，钱挣的也不少了。但我想说的是，你们一定要有远大的理想，可以是革命理想，也可以说是社会责任，也可以说是祖国担当，一定要有。在体现个人价值的同时，这其中就包括名和利，没有名和利，你投入社会的动力在哪里？竞争在哪里？怎么可以没有名和利呢？但是你们要知道怎么面对名和利，要不断的有名利心，又能不断的放下它，再去获得、再放下、再去拼搏。面对名利，你得调整、你的控制、你对它的认识，决定了你会不会有更大的名和利。名利在你们的上升期，在你们奋斗的阶段里，无时不刻不影响着你，但你们不要为它所累，同时乐在其中，就是这样。
前两天参加一个会，中间有一句非常好的话，我在政协会议发言时用到了。谈到传统文化，我很支持，很感兴趣。比如《百家讲坛》，以于丹、易中天为代表，他们通过传媒在做着传统文化的普及工作，非常值得称赞。我们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在上个世纪初，伴随着封建王朝的没落，蒙上了苦难的阴影，甚至被当成苦难抛弃。文言不要了，四书五经丢掉了，一直发展到半个世纪后的破四旧。而且我们今天所有的进步和发展，所有随着时代生长的原动力和根基，其实是错的根，这个你们还不懂，将错就错，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太多太多的错误，人类吃亏上当太多了，我们今天有了一点点发展，就觉得很了不起。但是你们要知道，偏差很多想回到原点不容易，所以说今天和谐社会、拨乱反正，我们整个民族繁荣昌盛，我们突然间去寻找让自己再进步、再发展的动力，唯独找到了传统文化作为解释。
在咱们黟县，有着很好的传统文化根基，我建议有必要开设传统文化课，学写毛笔字，会背一些文言文，不能只会打电脑。等你到了四十岁，就会知道这些对你的影响。它能够启迪你，让你有后劲，在人生的后半段还能发挥你的价值。不然的话等你到三十多岁，挣了点钱，你这辈子就这么着了。这样不行，要做一个有较高文化、较高审美水平的文艺青年。我身边有这样的老师，郑榕、蓝天野，还有从他们口中听到的舒绣文阿姨，我认为应该向他们靠拢，不能只当个明星，不然我心里发慌。所以我和记者说，我是一个特别想当知识分子的演员。我这句话本身说得没毛病，结果报纸上登错了，说濮存昕是一个知识分子演员。其实也没错，你们也是知识分子，我说话的本意是见贤思齐，我想跟着走，但是我还不够格。你们也应该是这样，看到使你尊敬的人，就要靠近他，向他学习，顺着他的路走，一时走丢了犯了错不要紧，回过头来再找他。
今天，我来到舒绣文的故乡，更加觉得我应该做她这样的人。艺术家值得尊重，因为他用生命在表达。旧社会称呼演员为“三教九流”之末，戏子。什么是戏子？如果解释，就是卖艺糊口。但是我们要尊重他们，很多艺术家都是从卖艺糊口那儿来的，最后成为了艺术大家。
但是今天，我们很多演员们，获得成功好像比较容易，一下子就站在了颁奖台上。掌声响起来，受宠、拥戴，年轻的小歌星好像一夜之间就像小皇上似的，就是这样。但是要知道，真正的艺术家不只是会这么浅薄的招揽、招摇、讨好、取宠，这一定不是我们要做的。虽然我是演员，我很愿意得到掌声，不然我怎么能够坚持下来？但是太阳绝对不是为了地球生存的。我为艺的真诚也一定不只是为了观众，我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是为我自己。
我们的人生目标就是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真诚的面对自己，也可以说是对得起父母，然后我们为革命、社会奉献，这些都可以。但最后我们要扪心自问，为什么喜欢、为什么要做？如果你离开自己的热爱，违心的去做那些好像很光彩的事情，出现问题时你会非常失落。所以我们要做到宠辱不惊，永远不离开本我。这些道理在《道德经》、孔子的《论语》里都有，只不过我们现在不会念文言文了。说得有点儿多了，我的讲话到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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