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维和寄明，是一条弦上拉出来的两个响亮的音符，是少有的一对恩爱夫妻。
四季联弹比翼曲
我认识他们已经50多年了。他俩一直活跃在音乐创作的领域里。那是在延安，他俩都是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教员，而我则是学生。周恩来同志特地从重庆买来一架钢琴给“鲁艺”使用，而当时的“鲁艺”又只有他俩会弹钢琴。我和同学们一起凝视他俩弹琴的姿态，谛听从他俩手指间流淌出的美好的琴音，常使我们这些当时的少年如醉如痴。
抗战胜利后，我和他俩一起随吕骥同志经张家口转入东北齐齐哈尔，最后到达哈尔滨，同在东北音乐工作团工作。吕骥是团长，瞿维是副团长，寄明是教员，还兼钢琴伴奏和合唱队员，她的琴音和歌声都使人神往。以后不久，我们又一同迁往沈阳鲁迅艺术学院工作。瞿维原来名叫瞿世雄，江苏常州人，曾就读于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师范系，50年代曾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作曲系进修达4年之久。解放后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任专职作曲，曾任上海交响乐团常任作曲家、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联委员、上海音乐家协会顾问等。瞿维是歌剧《白毛女》的作者之一。他的流传甚广的作品还有：交响诗《人民英雄纪念碑》《洪湖赤卫队幻想曲》、音乐诗《钢琴与乐队》《五指山随想曲》；影片《白毛女》《革命家庭》的音乐；歌曲《工人阶级硬骨头》《心中的旗帜》；钢琴曲《花鼓》《荷花舞》等。
寄明原来姓吴，也是我国著名作曲家，曾为17部影片谱曲，好几代少年儿童百唱不厌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便是她的作品，1979年被定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1990年1月，人民音乐出版社还为她出版了寄明歌曲选《祖国的春天》，内容包括10首她为少年儿童谱写的歌曲和钢琴伴奏曲谱。
他俩都是很有功底的音乐家，瞿维在音乐之外还善于绘画。艺术上的共鸣和生活中的知己，使得这一对伉俪是那样的般配，那样的和谐，那样令人艳羡。上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初，我有机会常去他们的家，有幸听到他俩“四手连弹”肖邦的钢琴曲，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实在是“过瘾”得很。每当我离开他家时，文静而不乏幽默感的瞿维，总是用手搭在寄明的肩上，把我送到电梯口，频频相约后会之期。
患难更见真情
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八十年代中期，寄明突然患上了早期老年痴呆症。她在一次上街时，走到淮海中路忽地迷失了方向，终于昏倒在路旁。幸被一位熟人发现，送她回到家中。但从此她的病便日益沉重，未能好转。1986年9月我离休后移居广州，瞿维带着寄明前来为我送别，那时，寄明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只见她哭了一阵又笑一阵，而瞿维却在一旁不住地对她说：“寄明，寄明，来，来，和雪楠告别。”可怜的寄明痴痴地望着与她相伴一生的丈夫，什么也没听懂。
瞿维心中的难过是可以想见的。他四处奔走，百般求医，明医难遇而寄明已病入膏肓。一年以后（1987年），这位锦心绣口的才女竟成为一个毫无感知的植物人，只剩下一副心脏还在跳动，她的事业，她所热爱的音乐，她的爱人，她和瞿维心心相印的一生，她都不再明白了。
1992年夏，我因事回到上海，有一段时间就住在瞿维和寄明的居处，我亲身感受到瞿维这位老作曲家对寄明的不渝之爱，那真可以说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感情。
每天一早，瞿维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妻子床边，捧着她的脸拍拍她的双颊，亲亲她，然后说：“寄明，寄明，看，看，雪楠来看你了。”之后，他轻轻抱起她，放在一张为她特制的椅子上，为她洗脸，用柔软的小毛巾为她擦洗口腔，由老阿姨捧住寄明的头使她稍稍后仰，瞿维便往她口中喂牛奶或酸奶，有时喂蒸鸡蛋。中午和晚上，瞿维亲自把鱼和肉、蔬菜、水果咬碎，分别装进小小的杯里，放进冰箱，餐前拿出蒸热，再给妻子喂食。丈夫就是用这样的办法维持着亲爱的妻子的生命。后来有了榨汁机，不必再这样辛苦了，但瞿维仍然尽力亲身去做这一切。
年复一年，失去自理能力的寄明只能生活在床上。为了防止寄明长期卧床生褥疮，瞿维特意设计了一种特别的床，在棉垫下加了一层气垫，又在下面放了一条电热毯，既有弹性，又保暖。有朋友去看望他们时，瞿维常摸着寄明的身体说：“她的面部肌肉还有感觉，吞咽、消化功能完好。人生在世，总会遇到各种挫折，我不怨天，不尤人，能为寄明服务，延长她的生命，我的心理也就得到平衡。”
从寄明犯病至今，尽管瞿维担负的音乐方面的任务并未减少，但他对妻子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却同样分毫不差。瞿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同现在许多人所标榜的，他当然同样有着“人性”，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为意识到做一个人应有的感情和责任；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当然比谁都懂得爱美，但也正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才更为深切地认识到美的真谛。他始终认为，和他共度了一生、苦难与共、事业相投的妻子仍然活着，这就是他的幸福。尽管她不能想，不能说，没有反应，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她活着！她仍然需要他，需要他的轻言细语，需要他温柔的抚爱，贴心的照顾……她不过是病了，妻子病了不去陪伴她，照顾她，要丈夫干什么呢？
瞿维给我的每一封信都谈到寄明的病情，每次寄给我的贺年卡也总是写上寄明和瞿维两个名字，而且把寄明写在前面。
有一次，我在瞿维寄来的信中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他推着坐轮椅的寄明到上海丁香花园老干部活动中心散步的镜头，后来，又收到另几张照片，都是他推着妻子在明媚阳光下活动的留影。他相信妻子能感受正常的生活，他也希望朋友们能相信这一点。
唉，我常常想，瞿维这样高尚的情怀，不正是一个响当当男子汉所具有的品质吗？且不说他对名利的淡泊。就拿他对妻子的情感来说，只会使人深深地感佩他男子汉的胸怀，而不是别的什么。
十年来，瞿维从未对寄明的病有过烦言，甚至没有感到妻子痊愈无望，更不要说另抱琵琶。相反，只要寄明还有一口气，或偶然出现一点小动作，他就快乐得像孩子那么开心。记得有次午餐时，从寄明那里传来一些声音，这是她腹内的废物要排泄出来的声响，看看瞿维，他脸上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证明寄明的体内还在运动，他魂牵梦萦放心不下的危机还不可能到来……
寄明是不幸的，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寄明又是幸福的，她有一位始终爱她，和她相伴终生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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