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郭颂那天，北京下了雪，天挺冷的。老先生刚刚结束外地的演出坐飞机回来，脸上却丝毫没有疲态，乐呵呵把我们迎进他的家里，待人一团暖意。他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的样子，哪里像一个75岁的老人？我登时觉得叫他老先生真是把他叫老了。
面对我的疑问，郭颂一脸认真地说：“我为什么到现在还能唱？人民太爱我了，我也得对得起人民，要为他们唱。”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还不足以满足我，他又说：“男人啊，这个精气神儿特别重要。男高音，好色不行。”看到我脸上的不解，他就给我解释，自己生活极其自律，所以一唱歌，气还是很长。然后他果真唱了起来，声音洪亮年轻，和当年鼎盛时期的声音一样。
他又指着房间一角的走步机：“我每天都练啊，唱歌，要有好身板才行。”他说，唱到高音的时候，自己全身、连脚底板都在使劲。“得练哪!”他说着，健步走到房间另一边的三角钢琴旁，麻利地打开琴盖，弹了几个音阶，唱了几声，然后说：“我每天都练声，不练不行。”他比划着：“声音要下得去，又上得来，气沉丹田，头顶开花。你看帕瓦罗蒂，他的声音非常漂亮，我非常喜欢他的声音。我总是说我们要是有这样的声音来表现民族音乐多好啊!但是帕瓦罗蒂就是不练声，他就爱坐着。”
看着他无比生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唱上几句，再跟我说上几句，真让我感到无比愉快：一个唱了几十年的老艺术家还能这样充满活力，真好!
《乌苏里船歌》：唱，还是不唱？这是个问题
郭颂就这样跟我边唱边讲着，示范之中又唱起了他那首最出名不过的《乌苏里船歌》。但是，说起这首歌，活泼健谈的他有些不悦了：“这次新春音乐会，我不唱这首歌。”我问他为什么，原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前几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官司———黑龙江省饶河县四排赫哲族乡把他告了，说他创作并唱遍世界的《乌苏里船歌》是赫哲族民歌，侵犯了民间艺术的著作权。法院最终判决，《乌苏里船歌》系改编作品，今后郭颂和中央电视台以任何方式使用该作品时，应注明“根据赫哲族民间曲调改编”。
“就给我贬低为改编了!”他说起来还是很生气，“赫哲族本来就没有几首民间歌曲，而且大都不完整。我就是取了他们原来表现女子思念丈夫哀婉情绪的两句，加了劳动号子，创作了这样一首表现快乐生活的艺术歌曲，那完全是三段体的艺术歌曲，那是创作!结果唱了几十年，成了改编了!”他又给我唱了起来，分析着它的西洋艺术歌曲结构，表明是自己的创作。
郭颂说的是前几年一个备受争议的音乐版权官司，由于这是我国首例民间艺术版权官司而颇受媒体关注。而在音乐界，不少人对最终的判决结果持不同看法，认为这关系到音乐创作如何继承、发展民族音乐传统的问题。
“以后谁还敢采风？还怎么创作？国外那么多交响乐大作品，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用了民歌的元素，那也叫改编了？”郭颂顿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一说这个事情，血压上去了。”我慌忙请他别生气，坐下来慢慢说。他却说要站一会儿才好：“说是改编，版权倒是归我了。以后我还是得唱，大家真是喜欢这首歌。不过既然版权归我了，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发个声明，以后别人随便唱还不行了？”
一唱几十年，郭颂的风格依然独特清晰，无人可以取代。但几十年时间里，民歌的演唱风格说法越来越多，有学院派的民族唱法，有介于通俗与民族唱法之间的民通唱法，还有如今大受欢迎的原生态唱法。对这些热闹，郭颂自有看法。
“原生态是一种风格，但我不认为它一定是未来发展的主流。原生态就是原始的东西，珠宝刚开采出来的时候是原始的，但它的光泽和经过打磨之后的不一样吧？玉不琢不成器嘛!原始的东西它还是要经过打磨才更有光彩、生命力才更久远。”他又开始唱着给我示范：“你听我的声音，这么唱不一样吧？那你再听这么唱呢？我为什么到现在声音还那么年轻？方法很重要。我要是就会扯着脖子喊，到老了还喊得动吗？艺术必须要雕琢好才是艺术。”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以为是民间歌手的郭颂老师，正经是师从俄罗斯女高音学习过意大利美声发声方法的。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现在那么多学院派的歌唱演员，学了方法之后唱出来倒没有民族风味、而且千人一声？为什么他学习了意大利发声方法唱出来的民歌却那么纯粹有味儿？他又发表了一番有意思的观点：“有人说，歌唱就是声音的艺术。但是我们中国有句话，叫‘诗言志，歌咏言’。那就是说，歌是表现语言的。”他立刻给我唱了一段像绕口令一样的东北民歌来说明问题：“你看这是不是语言的土艺术？你要承认唱歌是语言艺术的重要性。我们中国戏曲讲究的是以字带声、声情并茂，唱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有形象、有感情的。每个字的分量特别重要，要找准了。”他示范着，唱出来的每个字都咬得很有感情和风味，一下子让我明白他的民歌为什么唱得那么地道。方法可以是西方的，但语言，那从心里、嘴里唱出来的语言、方式一定是本土的。
但是，如今我们那些从学院里出来的歌手们，脚下哪里还有土地的根呢？
爱徒丛飞：他高尚的行为不是我教的
到了郭颂的家里，我才意外地知道，原来去年感动中国的“好人丛飞”，竟是郭颂的学生。
因为都是东北人，因为丛飞的虔诚和悟性，12年前，不喜欢收学生的郭颂收下了丛飞。说起这个学生，郭颂也很感慨：“他是穷孩子出身，这些年挣的几百万元，要是别人，早就买房子买车了。他全捐给了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我去过他家里，几十平米的小房子，一架破钢琴，不容易啊。他这些高尚的行为不是我教给他的。我很赞成他这么做，但是在艺术上，我还是要严格要求他。”
郭颂给如今躺在病床上、坚强地做了十次化疗的丛飞定了计划。让他几天背一首唐诗，一首宋词什么的，他在电话里，听丛飞跟他一句接一句地背。电话里，郭颂还对丛飞说：“要把《新货郎》唱准了。”于是丛飞在电话里给他唱，他来纠正。
郭颂告诉丛飞：“你做的那些事，我们都应该学你，但是在艺术上，老师都还在学习，艺无止境，你要好好学啊。”他为丛飞写了一个条幅：“仁义为友，道德为师”，并郑重地署上：“丛飞与为师共勉。”
聊完了丛飞，我也顺利完成这次采访。爽快生动的郭颂把我送到门边，嘱咐着：“我这个人是很低调的，不愿张扬自己。你写的时候，有什么过分的话千万不要写啊!”我哈哈笑着，愉快地走出了他位于门头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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