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绿野：我父亲有很深的古典文学功底，我的五个哥哥是画画的，我放暑假的时候，他们在大厅里画画，就会叫我帮忙磨墨扶纸什么的，接触多了就有兴趣了。加上亲人、老师的指导，很早就学会了写生，画画的兴趣就越来越浓。
问：请谈谈你找到岭南画派宗师高剑父学艺的经过？
叶绿野：当时只是中学毕业，做小学教师一年报酬只有六七担谷子，刚好够自己一个人的口粮。做中学教师一年有二十担谷，我就想去做中学教师。旧社会有教师资格检定制度，至少要大学以上程度才能做中学教师。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到广州继续求学。
当时南中美术学院等三间美术院校招生，南中美术学院的院长就是高剑父。一考之下，有两间学校录取我，我决定投到高剑父门下。但是，学校开学了，家里还是没有钱寄过来。一天，我抱着看一眼南中美术学院的心情到了南中。走过天井，看到亭子下有一位老人正在打太极，穿着一件淡黄色的上衣，看见我，他就问：谁呀？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说了我的名字。他问：“你怎么没来上课呀？”我就把情况跟他说了。他说你先去上课，等你有钱了再来交费。他就是高剑父。第二天，他看了我的临摹画后，习惯性地摸着自己下巴的短须，高兴地说：不错，不错！要努力。
学了一年后，家里最后通牒，说实在没办法再寄钱了，让我回家。我接了信也想走了，就对高剑父说：高师，我想和你饮茶。他说：好啊，好啊。我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在现在百灵路的一间茶居里，我把家信给他看，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想怎么样啊？我说想要老师写一纸修业证书给我，再写一幅字送我。他说，这样吧，你继续读，我不收你的学费。我说，不行，我要吃饭的。他一下严肃起来，反驳我：你在家里不用吃饭的吗？！我说还得为家中父母着想。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吧，先给你开一张修业证书，但你一定要来！我的字先不给你，你毕业的时候替你开一个画展，我给你一些字画参展，卖了钱你储蓄起来，两三年后我再送你去日本。对话结束，各自吃了一碟肠粉，我本来准备了4毫钱的喝茶钱，但他不让我出这个钱。
回到家里不久，接到高剑父一份电报：叶绿野即来穗。于是，我又回到广州，跟着高剑父学满了三年。
岭南画风盛宽容兼大气
问：在这三年里，你对高剑父的印象是怎样的？
叶绿野：我和他日夜相处，深知他的性格，他是一个非常宽容、胸襟阔大的人，任何不同意见他都能够接纳。当年，他提倡的“新国画”遭到四处围攻，有人谩骂他大逆不道、变种、杂种，他开画展也遭人破坏，但他对这一切都忍受了。他的学生方人定要在报纸上写文章反驳，高师对他说，我不是主张不要传统、不要老祖宗，我只是想改变老祖宗的一些东西，掺一些新的血液进去。我有什么错误？如果说这是杂种，唐朝佛教传入的时候就“杂种”了，只不过那是“老杂种”，我是“新杂种”罢了。但他从不会跟人家结仇，那些反对他的人要来他的工作室工作也没问题。
高师对学生很严格，本身对艺术也很执著、勤奋，每天早上四点多，他就起床工作了。
问：除了为人的影响，高剑父对你的画技最大影响是什么？
叶绿野：吸纳性。他主张我们临他的画，但他说，你们的画不要像我的，不像我的才能超得过我。他举例说，关山月、黎雄才的画都不像我的。他主张要向各家各派学习。如果有北方的画家来广州，他都会请他们过来开观赏会、报告会，然后把他的画留下来，让学生临摹，完了再退还。我们不仅临摹古今各个画派，还临摹油画、水彩画，因为他是主张融各种姊妹艺术来改造旧国画。
问：杨之光说你是“得岭南画派的真谛”，你觉得岭南画派的精髓在哪里？
叶绿野：所谓精髓，就是它如何区别于旧国画。旧的画派比较崇拜画家出处，有门户之见，岭南画派不是，它从题材、方法、思想等方面改造了国画，让国画有更大的表现能力，让国画能够更广泛地为群众所接受，使群众得到美的教育。民国的时候就有人穿西装，天上有飞机，为什么只能画荔枝艇呢？有洋房别墅了，为什么要在山上画个茅寮？为什么要寒江独钓？为现实服务，与时共进，这就是它的精髓。
问：你认为岭南画派现在还存在着吗？
叶绿野：当然存在。
问：它对原来的岭南画派有什么继承和创新？
叶绿野：我认为岭南画派现在是大大地发扬光大了。这种新的国画就是能够表现物体的质感、量感，加强了国画的表现能力。比如说，旧国画六面体就用几条线勾勒，豆腐也是这样，四方石也是这样，画出来后你说是棉花、豆腐或石头呢？说不清，要加文字说明。我们的要求不同，画一块豆腐要水汪汪的，一按会烂，石头是白色的，感觉是硬的、重的。
乡村野趣多润泽花鸟情
问：作为岭南画派的延续，你在题材的选择上跟传统国画基本是一样的，比较之下，你有什么创新？
叶绿野：我很早就有意识撇开从元朝一直到清代传统的折技的花鸟。另外，我加入深度，把风景画的技法转用到花鸟画里。以前人们是不敢加的。
问：岭南画派除了在技法上创新外，还提出了“改造国魂”的说法，而你的画比较集中于花鸟虫鱼、乡村野趣，是否缺乏对现实的批判？
叶绿野：花鸟画是不是反映现实呢？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也是。因为如果是要求直接地反映现实，花鸟画局限性很大。
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于主观自我的“唯美”？
叶绿野：你说到反映现实，比如说，“四人帮”垮台的时候，我写过一幅《酒香飘进万人家》，从另一角度表现了欢欣的时代情绪。比如《知足常乐》，反映的是和谐的心境。《月影飘香》是在教师节创作的，花在夜深时才开放，默默飘香，不就是教师的写照吗？我59岁生日时画的《春冰初解》，因为我觉得我的艺术春天刚刚来到，祖国的春天也是刚刚来到。花鸟画就是这样通过花鸟来间接地反映现实，不是直接地。
问：你在创作上觉得比较得心应手的是哪一个时期？
叶绿野：我在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逐渐进入自由王国，我一想得到的就画得出来，不用起稿。这是我从艺几十年，从社会上学到的，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从朋友那里学到的，等等，加起来的总和。我也经过了许多失败。要用一世积累，但积累后也还要晓得形容出来。要用电来刺激，爆出火花。
问：你今年高寿82岁了，仍在创作，保持了这么旺盛的创造力和精力，有什么秘诀？
叶绿野：最重要是：傻。
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绿野：人生难得几分傻。傻就会无缘无故地开心，就会没有忧愁，放开，洒脱，一心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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