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高龄的华君武画漫画的历史已有七十多年，一九三三年，在上海读书期间华君武开始接触漫画，这种直抒胸臆 、幽默辛辣的独特艺术形式恰好和他率直的性格相吻合，年仅十几岁的他深深爱上了漫画。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拿起稚嫩的笔画的第一幅漫画。
主持人：您还记得第一次投稿是一幅什么作品？
华君武：第一次是三O年我在初中，我家在杭州，我画了一张漫画是学生在打防预针，中学生就喜欢装鬼脸，疼的不得了痛死了的样子，我就画了一张这样的漫画。这张漫画就让图画教员看到了，后来拿到学校内部的校刊上去发表，这是我第一张漫画，这一次漫画的发表。
主持人：对您的兴趣可能是很大的鼓励。
华君武：这个当然是很大的鼓励了，很有帮助。第二张画又隔了一两年了，投到一个报馆去，大概是《浙江日报》，不是现在的《浙江日报》是国民党办的。那时候喜欢开头提一首诗什么的，画一张画，我也在古诗上找了两句话，就是“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这是《乐府》上的一首短词，那我就画了这个东西，也发表了。那么从此以后，画了两百幅（漫画）也没有发表，但是这幅是我第二幅发表在正式的报纸上面。那么后来还去拿稿费，（稿费是多少钱）稿费是一块钱，丰子恺那时可以拿三块钱，人家是老画家了，我才是刚刚第一次发表，因此我去领稿费的时候，他还要让我交三分钱的印刷税，就是付税，还要上税。我连三分钱都没有，（那怎么办）那找九毛七分钱嘛，他嘴上还讲了一句很不好听的话，三分钱都拿不出来，我记得清清楚楚。
主持人：直接从稿费里扣了三分钱。
华君武：扣了三分钱，后来拿了九毛七分钱，三分钱的税。
主持人：这也就是您第一次从漫画里面得到报酬。
华君武：也是第一次付税。
主持人：那我知道您后来到了延安，当时是一种什么想法让您产生了要去延安的这种念头？
华君武：三八年为什么要到延安去？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那有抗日，国民党那边去我不相信，因为国民党我看他腐败，我不相信，所以我到延安去，所以这是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是，国民党的腐败 社会的腐败，那个时候因为自己也不懂共产党，但是有人介绍我看了那个（书）现在叫《西行漫记》，当时不叫《西行漫记》，当时在中国上海出版的时候这本书叫《红星照耀下的中国》，那是斯诺写的。这本书看了以后就不一样了，因为他讲共产党讲得很具体，他也不是用口号来宣传，他用事实来宣传共产党对老百姓怎么样，军队跟兵的关系怎么样，军队跟老百姓的关系怎么样，那个时候没想到共产党是这样好的，没想到。
主持人：那您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延安去投奔革命的时候，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华君武：不知道，我妈妈那时候在上海，另外两个妹妹都在外地，我跟她们也没有联系，我记得我就走了。
解说：一九三八年上海沦陷，不愿做亡国奴的华君武在斯诺《西行漫记》的感召下，绕道香港 广州、长沙，经武汉、重庆、成都翻越秦岭，经过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历经艰辛到达陕西。在西安，他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主持人：在那个年代要到延安去要冒很大的风险，那路上一定有很多危险的经历有没有小故事给我们说一说。
华君武：就在西安的时候碰到个朋友介绍我，说有一个人是美国留学生现在在陕北，但是他通讯地址不是陕北，是西安中国银行转。那我去了以后就往中国银行投这封信，不晓得来了个国民党军官，就很危险，还请我第一次吃涮羊肉，这个人后来知道也不是坏人，他从美国留学回来搞经理这个职务，所以这样子就碰见他了，他就跟我讲我们现在胡宗南，他叫胡司令还是胡长官我记不住了，他说他也很喜欢文艺，我们那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人，也有两三个国民党那个时候搞文艺的在那里，现在在这里碰见你了我也很高兴，但是你假如要在路上再出了事儿，我就不好办了。
主持人：这个军人他的意思就是让您不要去找共产党了，去投奔国民党，是不是这个意思？
华君武：是的，那么我当时也不好说我不去，我只好讲我已经走了这么快三个月的样子，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个晚上我再答复你。那么当时我跟他吃饭以后，马上跑到八路军办事处，告诉八路军办事处这件事情，八路军叫我马上搬出我住的地方，住到八路军的一个汽车房里，放汽车的一个小房里，住了一个晚上，隔了一天就往陕工去了往关中去了。
主持人：那这个时候从关中的陕北工学，第一次到了延安城里的时候，您还记得刚到延安城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华君武：我们当时都是年轻人就是往地下一躺，就说哎呀到了，躺在地下 有的还跪在那儿。
解说：到延安以后，华君武先在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高级班学习，后在鲁艺担任研究员教员，延安时期的生活虽然艰苦，但纯洁的同志关系、火热的学习生活、昂扬的革命热情，却使这段时间成为了华君武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主持人：我想您是第一次从当时那个繁华的上海这样一个大都市来到偏远而且当时很贫穷的延安，刚到延安的时候生活各方面适应不适应？
华君武：这个生活上我可以举个例子，一路吃的都很好，广州也好，武汉也好，成都、重庆也好都吃的好，也不是说好就是很好吃的东西，也是很富裕的城市。一到这个地方吃早饭，（吃）什么东西啊 吃面片，方块儿的 切得很薄的面片，菜是什么呢，一碟盐 粗盐还不是细盐，还有一碟是干的辣椒面儿，就这两个菜两小碟子，两个小圆碟子。我说这怎么吃法呢，后来一看一点辣椒一点盐一和就吃了。当时说这个怎么当饭吃啊，后来到了延安，这个饭是比海味还要好的东西，是最好吃的饭，最好吃。因为那个时候吃不到白面大米，只有过年过节，过节都没有，只有过年给你可以吃到一顿大米，面是后来当了教员了，可以经常吃一点面 馒头，平常都是吃小米 黑豆，生活是很艰苦的，并没有觉得苦呀，那时候真是革命乐观主义。你说我在上海不会游泳，我在延安学会游泳，我们还学会打冰刀。现在的电影演员叫于蓝，于蓝的哥哥叫于亚伦，他是北京学生参加革命，他就领了我们大家去捡日本炸延安时剩下的炸弹皮 是钢铁的，把这个东西弄来找个铁匠，画个样子让（铁匠）打冰刀，滑冰。跳舞也是在延安学会的。
主持人：我听说您在延安的时候不光学会的滑冰跳舞，而且生活上还有很多有趣的事儿，听说您偷过辣椒吃 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华君武：有。
主持人：这是怎么回事？
华君武：我们住的叫西山，东山西山，我们住在西山那个伙食不好，菜老是土豆 还有白菜，别的没有了，肉不是经常能吃到的，那时候没有菜了怎么办呢？就弄大蒜，也就上菜就吃下去了，但有的时候连那个都没有，那怎么办，楼底下有个老百姓种的菜园，老乡的菜园，那个小辣椒长得挺好，我就摘一个自己美其名叫作野山椒，就说野的不要紧 摘一个就吃了。还有发大水上头有冲下来的里头有西瓜什么的，也把它捞上来吃了，那么这个在当时都是犯错误的。我们都是在什么运动来了以后，说你做过什么错事儿，也不讲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那么我都交待了。
解说：延安是革命的熔炉，同时延安丰富的文化生活也为广大知识分子提供了全新的创作舞台。但是，在上海漫画界已经小有名气的华君武渐渐发现，他的创作风格却和这里格格不入。
华君武：我们桥儿沟搞了一个黑板报 ，别的画 年画 连环画老百姓都看，到我的漫画他们都不看，（为什么）看不懂，因为我的表现手法都是外来的，纯粹学外国人嘛，后来毛主席对这个事也有所感觉，所以说我的漫画假如说在延安有所转变的话，是从毛主席的著作和党的有些政策上感觉到我的漫画应该走民族化的道路。还有第二个就是我们的这种漫画，过去都不是给老百姓看的，我在上海就给知识分子看，因此这种漫画老百姓是为工农兵服务他看不懂。在这种情况下，后来我自己就感觉到要走大众化的路。
主持人：华老我知道您在延安的时候曾经和蔡若虹 张谔举办过一个三人的漫画展，这其中除了老百姓来看之外，毛主席也来画展上看过，您还记得当时主席来画展看画的经过吗？
华君武：这个画展说得坦白一点，不那么婉转讲，那么漫画是有很大的片面性。我们三个人就画了一个红军干部，钢笔插了五六根，那个时候红军干部一般都是农民出身，他接受了教育以后，他也要提高文化（水平），那么他就喜欢买支钢笔 插一插，这也不算什么 是不是，那么也要讲，文化水平是提高了，就是你插几根钢笔就提高了，其实还是很片面。
主持人：那主席在这次画展上给你们说什么了吗？
华君武：开了大概不到一个月吧，每天都要叫人去值班，一天我正在值班 他们两人没值班，毛主席来了，毛主席一来我在那里管接待，我就迎上去了，毛主席一路看，看的时候他问我，有不清楚的时候他就问我这是什么回事，这个现在我记不清楚了，问了几张画，最后看完了走的时候，他走了。那时候延安有个习惯比如说演戏 戏演完了，台上的人要给台下的人讲一句话，请同志们批评，表示让你提意见。那天我也没什么词，我就问毛主席我说毛主席请你批评，他说了一句话，（主席怎么说）主席说漫画要发展的。
主持人：您当时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华君武：也不大清楚，所以这个事情是到后来，这是四二年二月份，到了四二年八月份毛主席邀了我们三个人到他家里去，不是杨家岭 在枣园，要见我们，又请我们吃了顿饭 喝了一点儿酒，我和蔡若虹 ，问他（蔡若虹）是哪里人，他就跟我们讲张天师 ，道教那个时候的一个头头，蔡若虹回答不出来，他说是不是老乡啊，他就是这样。那么最后在这个当中，他谈了我的一张漫画，那张漫画不是在漫画展上展出的，是登在《解说日报》上，主席看了，说这张漫画就是批评人种树不养树，什么树都砍掉了，那时候延河边确实是所有的树都被马 驴啃掉了，没菜吃了。毛主席就说种树不去好好地保护，这是可以批评的，但是这样子讲就是像整个延安的种树都是不好，但是比如说王家坪，延安有个王家坪，那时候等于说是八路军的总部，（如果）说王家坪种的不好，那就应该说王家坪植树怎么样怎么样，他说一定要弄清楚个别和一般的关系，局部和全局的关系，这就很明确地批评了我们的片面性。所以这个事情，一个这么伟大的领袖管我们的漫画展，恐怕世界上还没有。
解说： 这次谈话以后，华君武对自己的漫画进行了重新的审视，不久他又亲自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聆听了主席关于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人民大众服务的重要论述，在实践中不断领会着《讲话》精神，文艺观和创作风格开始发生着转折性的变化。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以后，华君武被派往东北在《东北日报》工作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漫画，用自己的画笔入木三分地刻画了蒋介石发动内战背叛革命的丑恶嘴脸，因此还被国民党特务机关列入了暗杀黑名单。新中国成立后，他又以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支犀利的画笔观察社会 针砭时弊，时而幽默风趣，时而尖锐刻薄，在绘画界自成一格。就在华君武艺术生涯步入高峰之际，一场浩劫不期而至。
主持人：那么后来您一直以创作漫画而闻名，而且您的漫画一直是准确犀利针砭时弊，对一些不良现象总是要进行讽刺和批评，那么后来您的这种大量的讽刺性漫画，有没有给您带来让别人不理解的时候或者有没有使您遭受一些挫折？
华君武：那当然有，文化大革命我的漫画就和邓拓的《三家村》搞在一起了。
主持人：那个时候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被打击被迫害，你内心有没有动摇过说放弃漫画？
华君武：没有，我在文革期间种地、养猪，我养猪（养了）四年，种地（种了）一年 种菜园两年，挑了有十几万斤粪，但是我那个时候也没有动摇。
主持人：那时候会养猪吗？，
华君武：我不会养但是得学，先跟着捡猪草，后来再做发酵饲料，后来自己养小猪，最后就是养猪的（方法）我都会了，就是起圈我一个起不了，猪圈里的大便去掉，我的力气不够，别的我一概都会。
主持人：养了多长时间？
华君武：四年，四年的养猪生活。
解说：然而苦难并没有挫掉华君武身上与生俱来的锐气，文革过后他又一次拿起画笔，投入了新的战斗，用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品格书写着自己的人生。
主持人：华老我听说您说的最多的一句说就是画品和人品是不可分的，是分不开的，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
华君武：你比如说很简单，当然你画帝国主义你当不了帝国主义，你画个人主义 你总可以，你自己讲个人主义非常厉害的，你怎么发现是个人主义，很重要，现在很多人就是不大注意。我们现在为什么提出来“德艺双馨”，就是这个（原因），一个德指的是人品，艺就是（指）画品，应该两个都有嘛。你光有艺没有德 那缺德，光有德没有艺那你也画不出什么东西。
解说：九十高龄的华君武如今已是新中国漫画界的泰山北斗，但是他依然拒绝别人称他大师。回顾自己的漫画生涯，华老始终怀着一种谦逊的态度，他说没有延安就没有今天的自己。
华君武：延安就是一种延安精神，实际上也就是党的精神，一种党的作风。现在有的时候想起延安来，真是觉得没有延安没有党，也没有我的漫画 也没有我，这一点是感到非常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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