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病理医生二十多年，做过的解剖有几百例，各种各样的病变见得也不少了，其中大部分都已经淡忘，而所经历的中国人第一例爱滋病尸体解剖却历历在目，难以忘却。
记得是1990年9月2日，晚上我在办公室工作到11点多才回家。刚入睡一会儿，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唤醒，原来是医务部值班室来的“指示”，要我立刻赶到某一家医院去做一例紧急尸体解剖。当时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与死者生前相识？或是我曾经1984年就在中华内科杂志上发表过第一篇关于艾滋病的文章？还是因为我在美国留学时接触过爱滋病的病理材料……为什么在那么多病理医生中单单选中了我？虽然想了不少，但作为军人，只有服从。
初秋的夜晚暑气刚刚退去，凉风扑面把睡意赶得无影无踪。赶到了解剖室已是凌晨1点多了。从冰箱里把裹着塑料布的尸体抬出来时，只觉得尸体是那么的轻。打开塑料布一看，死者的形象使人终生难忘：50岁的人，生前175厘米的个子，现在却蜷缩成干瘪的小老头样，一称重才32公斤。很难想像，几个月前我和死者还在一起讨论病例呢。头发、胡须都长长的支棱着，眼睛突出，嘴张着，牙吡着，怎么看也看不出生病前的当医生时潇洒模样了。全身皮肤都薄如纸，拎起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切开后一看，肌肉就像被水泡烂的纸箱壳样，一夹就碎。可以想见，从一个活生生的成年人到现在这个样子，经历了何等的痛苦和折磨。打开胸腔一看，胸壁萎缩成薄片状，而两肺却肿胀得大大的，就像两团烧过的烂棉花，提都提不起来了。心脏已萎缩成一小团肉球，软而扁。腹腔内整个肠子细如鸡肠，肠腔内为黑色的血便。肝脏体积缩小，颜色发灰。这样的内脏还怎么能够有功能呢？脑壳倒是很硬，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用锯子锯开，正常应该是清亮的脑脊液变得混浊了，切开来脑子里面布满了坏死和出血，就像撒了辣椒酱的豆腐脑。
不知不觉已是9月3日的凌晨4点了，终于解剖结束。因为已经知道患者是爱滋病，解剖不能按照常规进行，而是按烈性传染病对待，采用的是干式解剖（不用一滴水，不遗留一滴血，解剖结束后立即全部用塑料布包裹送火化）。这时我才发现，我怎么只戴了一副手套（常规应戴两副手套的）？万幸的是整个解剖过程中没有划破自己任何地方。回到医院已是6点钟了，找了一个洗澡的地方，洗完澡回到家中睡了一会儿，上午10点到医院向领导做了汇报，算了是完成了任务。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老病死谁都逃脱不了，当生命结束的时候尽管方式有多种多样，煎熬到如此油尽灯灭，实在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解剖结果显示，此例有全身性的卡波氏肉瘤，全脑子的隐球菌感染，全脏器的功能衰竭。抵抗能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整个身体如同一个天然的培养病菌的场所。这样的最后一幕，实在是让人心酸和惨不忍睹。芸芸众生沉浮在大海上，一次次风浪袭来，总会有人沉没或"回头寻岸"去了。
别了，爱滋病；别了，我曾经的同道。
病理医生：学会与细胞对话
作为一名病理医生，我工作的直接对象不是病人，而是一个个标本、一张张病理片子。透过这张张玻璃，我看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病人，我触摸到了真实的、世间最宝贵的东西－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因此对起“一锤定音”作用的病理医生来说，错误是一次也不能发生的。一旦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我每天与显微镜、标本打交道，但我时时提醒自己：谨慎、细心。我如履薄冰，倾力挽救了一个个死亡线上的生命，这让我感到欣慰，感到无愧。现举几例：
王XX，女38岁，中科院某研究所干部。在外院诊断恶性组织细胞增生症（恶组）。诊治求医已花费8万元。在精神和身体双重痛苦中度日如年。此例初次会诊诊断恶组，我仔细推敲，明确为坏死性淋巴结炎，不需行任何抗肿瘤治疗。至今5年过去了，患者一切检查正常，恢复了工作，更恢复了健康愉快的生活。
邹xx，60岁，国务院某部委领导。胃镜检查发现溃疡。活检病理经北京7位专家阅片，均认为属于淋巴组织增生，但我的意见是淋巴瘤，在会诊讲座会上，由于7：1的悬殊比例而采取内科保守治疗。3个月后再次胃镜活检，其他专家也同意是淋巴瘤了。
赵XX，女34岁，护士。内镜活检诊断为直肠淋巴瘤，准备行直肠根治术。现5年过去了，赵护士安然无恙，仍在重要的岗位上做着出色的工作。
我院一位医生的丈夫，发热、皮疹近2个月，多种治疗均未能奏效，且越来越严重，消瘦明显，取活检后有人诊断为恶组，恶组预后很差，即使积极治疗仍希望渺茫。在这决定生命的时刻，她半夜请我会诊。我足足阅读切片20分钟，终于肯定了“脂膜炎”的诊断，3年过去了，女医生及丈夫还常在节日时给予我问候。
我院一职工的儿子，因扁桃体肿大而行手术摘除。当病理诊断为“淋巴瘤”时，他的父亲立即晕倒在病理科的走廊上。另一位医生骑车到图书馆找到我后，我飞快跑回科内，阅片后做出了“淋巴组织增生”的诊断，如今，他已经进入大学念书了。
许瑞江医生是**后第一届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每天我都年看到他清晨念英文、傍晚锻炼身体、白天勤恳工作的年轻的身影。一个上午，外科送来了他的肾脏切除标本，切开一看，在肾盂、肾盏内有一个椭圆形肿物。我不由心中一沉。显微镜下一看，细胞丰富，生长活跃，诊断移行细胞癌，Ⅱ－Ⅲ级是毫无疑问的了。夜深人静，我注视着那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的癌细胞，大大的细胞核和核仁，就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在肆无忌惮地向周围寻找着侵袭、扩散的方向和途径。突然，这些癌细胞均匀细粒般的染色质引起了我的注意。对了，这些癌细胞有不同于一般肾脏移行细胞癌的地方！通过电镜检查，发现这些细胞内有许多神经内分泌颗粒。这一下，真相大白，许瑞江是属于肾盂的类癌，而不是一般的细胞癌。这是当时国内外的首例报告。8年过去了，他一直以生龙活虎般的姿态活跃在医生的岗位上，成了一个出色的好医生。
医学是一门经验学科，它是一门内容丰富而又深奥的综合性学科。有人说：名医是从死人堆上站起来的。再高明的医生误诊误治都是不可避免的。经验的获得来自大量的一个个病例的诊治实践。作为医生这个特殊的职业，除了大量接触病人，从病人身上获得经验外，还要求对病人有特殊的同情心；要求做人诚实、正直、忠厚、谨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对自己不计较得失，愿意为病人做好事等品德方面来自我要求，自我修行，这样才能真正获得经验。知识会青睐心地善良、品质纯正的人。
医学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生物学不同于其它自然科学，任何医学上的定理都会有10％的误差。医学上决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和“定律”。同样的疾病在不同的人身上决不会表现相同，总是会有约10％的例外。因此，医疗实践中经验的增长氏要时时刻刻不断积累，即把一个个的个性的病例积累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经验，即医学经验是以个例为特性的，而不是共性。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在历史上留下的是诸多“医案”，而不是专著。只有将一个个的个例都一一化解和诊治过，并且记录下来，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个例才会有一点参考价值，而仅仅是熟记一些医疗原则，不做一个个病理的积累，就永远不具备真正的医学经验。悟到了这一点，我似乎能与显微镜下的每一个静止的细胞都交谈起来，可以询问每一个细胞的来历、使命，以及每个细胞的“喜怒哀乐”。从这一层次上来阅读病理切片，其悟性也就越来越深了。这种将静止细胞看活起来的思维方式，将伴随我的病理生涯，直至最后的终结。
每当遇到难以诊断的病例，我都习惯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一人在显微镜下与那些还不认识的细胞进行“对话”。只要“诚心诚意”地去与他们交流，最终都是可以从他们的“嘴里”得到真实情报，做出明确诊断。这是我真实感受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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