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过后的德国,一片废墟。两个记者步履沉重地走过,其中一个问:“他们还有重建家园的信心吗?”另一个指指地下室窗台上的花,肯定地回答:“有!有花的地方就有信心和创造生活的激情。”
忘不了外婆的布花,在那些贫瘠灰暗的日子里,那些北风卷着雪花呼啸着掠过村庄的寒冬,寂静简陋的农舍里,因为外公而被遣返还乡的外婆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开从江西带来的一卷卷色泽鲜艳的布头,带着安详的微笑,舞动剪刀,剪出一个个瓣,一片片叶,一朵朵花,一束束花。玫瑰百合月季石竹,娇艳欲滴,层层的花瓣里似有幽香袅袅散出。待嫁的姑娘们蜂拥而来,羞答答的围着外婆,想要一束花放在未来的新房里。外婆慷慨赠予,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外婆还把布花送给左邻右舍的农人们,让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粗砺的心感受到了美的震动和明亮而温暖的照耀。那么灰冷的草屋,那么荒凉而寂静的岁月,因了几朵布花而刹时生动美丽起来,日子也就过得有盼头了。
满腹诗书的外公死得很惨,他是饿死的。他曾有良田千顷,可死的时候肚里一粒米也没有。外婆在他的身边摆满了布花。没有面包可以,没有阳光可以,但生命里不能一日没有花啊,那是一个人心灵的家园。
表姐萍下乡插队到湖南时带走了外婆的两束布花,我记得那是两枝嫣红的欲绽未绽的玫瑰。一年后,表姐乘的小船翻了,淹死在她养鱼的湖里,同船遇难的还有另外两名女知青。二十岁的表姐长眠在了黄土之下,陪伴她的是那两束欲绽未绽的布玫瑰。表姐一米六七的窈窕身材,爱打篮球,梳着两条长辫子,笑起来酒窝忽闪忽闪的,她还没有来得及接受爱情,品尝生命所赐予的甘美醇酿,就遽然凋零了青春的容颜。但她拥有两束布花所拥有的春之希望与梦想啊,在那无边的冷寂的黑暗里。
浪迹天涯时我在随身的行囊里放了两束已显陈旧的布石竹,是家乡山野上那种小小的淡淡的野石竹,像母亲忧郁的目光,又像岁月深情的回望。其时祖国大地已是花的海洋,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角角落落,繁花处处如云锦。但,我还是喜欢外婆的布花,有着温暖的质地和朴素的颜色,带着悠远的怀旧情调的布花让我的心灵沉静,让我时常想起那段日子,想起故乡积雪的山峦,冰封的河流,杨林梢头的喜鹊窝,以及青石农舍里的外婆和她永不颓丧与妥协的生活。让我在面对挫折与失败时,能挺直脊背,坚定地对命运说声:不!
外婆八十六岁那年溘然长逝,至死前几天都还在摆弄花。她的梳成美丽圆髻的长发,漆黑漆黑的,不掺一根白发,我仔细找过,一根白的也没有,这让人惊奇。这使她总是漾着淡淡微笑的脸庞显得高贵,纯真而静谧,像一张天使的脸,苦难在这里留不下丁点痕迹。 我知道外婆一生都在花瓣上舞蹈。
一个有花的民族注定会强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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