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发脾气了。我坐在总编辑的对面一头雾水地听他艰难地道着苦衷。对于“文革”中前辈们的恩恩怨怨我虽有耳闻,但是终究不明就里。接着我就遵命出发了。一边骑车一边心想见着秦老我该怎么说。他的书稿《黄山失魂记》确实在我手里有好长时间了,可总编辑不发话,谁能发稿呢!可我当着秦老的面也不能这么说呀! 秦老住的是独门独院,很小的那一种,是北京胡同里极普通的老平房,在80年代初,这样的平房小院比比皆是。踏进小院,只见玻璃窗上挂着一律的素白的窗帘,地面铺着细碎的砖头,清扫得一尘不染。 参加革命后,秦兆阳就读于陕北公学分校和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他发表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他曾任冀中《黎明报》社长,1945年至1948年先后任《前线报》副社长、《歌与剧》月刊主编、《华北文艺》编辑。新中国成立后,他在《人民文学》任小说组组长,后来任《文艺报》执行编委、《人民文学》副主编等。反右斗争中,他因在《人民文学》第9期上发表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和他经手发表的几篇所谓“干预生活”的作品而蒙冤,他的“修正主义文艺思想”成为后来的“黑八论”之一,本人也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文革”结束,秦老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当代》主编,1987年离休后继续担任《当代》主编直至1994年去世。 那天到了屋里谈完稿子,秦老对我说:“一听到现实主义这四个字,我的心都颤。”望着他苍白的头发和他那高度近视的镜架后面一双直视我的眼睛,我无言以对。 于是,我小心地回避着“现实主义”这四个字,和他聊起我刚读完的他的长篇小说《大地》,“您写这部书的主人公赵老黎和其他许多穷乡亲有没有生活的原型?” “没有。我写这部书没有原型,只是一种总的感受、推断。1943年我在冀察边区办报,做群众工作,接触了许多方面……”然而他还是离不开他的主题,不禁又聊到被打成右派的日子里,“在去农村的一路上,广播、收音机里到处唱的是人民公社道路多宽广;我当时就想,文艺道路怎么不可以宽广。我相信这个大地的人民,我以右派的眼睛开始审视这块土地。《大地》不仅是对大地的赞美,实际是对大地的思考,是对这块土地的反思。” “秦老听说您早年画漫画?”我想谈点让他高兴的事。 “是。参加革命前我画漫画,内容多是讽刺,反映旧社会的黑暗的。大多发表在上海一家进步刊物《时代漫画》、《抗战漫画》上。可惜手头无存了。晚年画国画。”我抬头看到墙上有一幅竹子。文人多画竹,其间的寓意可以想见。 告别了秦老,他瘦瘦的身影始终在我脑海里浮现着。在我想来,秦老的笔下流出的该是江南水色,秀丽山川。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他斯文的相貌下却包容着一个旷达的心性;有着文质彬彬的举止,写出的作品却像个地道的北方大汉;操着浓重的湖北的乡音,却把北方农村的风土人情习俗用语描写得如此娴熟、逼真。纤弱的文人,笔下竟跳出一个个粗胳膊粗腿、豪侠仗义的山东大汉。我想这是时代造就了他,是坎坷而丰富的生活阅历改变了他。命运有时并不一定会操纵在自己手中。但是,一个人的心性却永远不会改变。晚年的秦老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回到了久违的故乡。他在书中深情地描写道:“童年呵,从一片混沌开始,在血光泪影中结束。在穷苦里诞生而不知穷苦的滋味,在忧愁里孕育而不知忧愁的意境”;“等我知道了穷苦的滋味,忧愁的意境,生活的艰难,社会的冷酷,我就已经进入了少年时代”;“美丽多情,然而又是血和泪所浸染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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