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元宵刚过,寒冷依然封锁着中国,因为距离“文革”被宣布结束还有三年半的混乱岁月。但是由于在1971年发生了毛泽东亲选的接班人林彪外逃的惊人事件,人们普遍在反思一些重大问题,极“左”的坚冰开始松动。我的身份也由牛鬼蛇神改变为革命群众,有资格参与集体创作了。当时,陕西省戏曲剧院秦剧团正在移植演出歌剧《向阳川》,西安制片厂也要我们改编电影,我作为《向阳川》的主要执笔者之一,被派去西安观摩,并与西影进行商谈。在此期间,我有幸听到老作家柳青的一次讲话。近日整理以往的一大堆笔记本,翻到了我当时所作的详细记录,重读之后,觉得很有价值。
柳青诞生于1916年,1928年参加革命,曾发表长篇小说《种谷记》、《铜墙铁壁》。又以长篇小说《创业史》而名震文坛。他为了体验生活,在长安县挂职当县委书记。据说“文革”期间,红卫兵批斗他时,他用拐棍猛敲着地面说:“娃娃们,你们打倒了我这个县委书记,书记你们也能当,可是你们当不了我这个作家!”在一切文化都被革命,一切作家都遭贬斥的年代,他敢于表现作家的自豪,维护文学的神圣,是令人敬佩的。他的确是一位严肃的、有良知又有骨气的作家。
我听柳青那次讲话的地点是在西安人民大厦的东四楼,时间是1973年2月28日。那大概是他被“解放”出“牛棚”以后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记得陪同他并兼做会议主持人的是一位军代表。听众大多是文艺线上的人,让他出来讲话似有显示政策落实之意。
柳青同志的穿着打扮,完全是一副老农民的样子。下身穿的叉裤,就是贫苦农民过冬时为了节省,只护两腿而臀部前后不续棉花的那种棉裤。戴的折腿的老石头眼镜。身体虚弱,满脸沧桑,精气神却不减。
几十年来,知识分子总是处于被进行“脱胎换骨”改造的地位,他们的精神和心态也完全陷入了“臣罪当诛”境界。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只有检讨的份儿。当时的柳青岂能例外。所以他一开口就先说了这样一段话:“许多年来,我脱离群众,脱离生活,也脱离了学习。我有很多错误,作品有错误,实际工作中有错误,像在这样的场合讲话也有错误。”接着他语气一转:“由于今天会议的性质的关系,我不在这里做系统的检查了。”会场上立即爆发出友好的笑声,笑声里满含着对他的理解和支持。
“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现在我有了新的认识。”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片来服药,对大家解释说:“我肺气肿,说话气短。”全场骚动不安起来,显然在担心他的身体。
他向大家陈述了他的感慨:“从1970年到1972年,我看了中国通史、世界通史、历代各朝的演义,发现我过去太无知,对我们所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他表达了对于社会的信念:“我们这个社会,是我们生活过的社会中最先进的社会。”他当然也知道,现实的真实情况同我们理想中的社会主义对不上茬儿,但他是持乐观态度的,他说“不管你看到多少你不满意的地方,不合理的事情,但它终究会好起来的。”他坚定地表示:“我们文艺工作者,要热爱这个制度,要歌颂这个制度。”他明确宣布:“我写的《创业史》就是写这个制度的诞生。写社会主义思想如何战胜自发资本主义思想,集体所有制如何战胜个体私有制思想。”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我不讲别的了,不是怕犯错误不敢说,是没有东西说。”
柳青和大家在会场原地稍事休息之后,听众递了很多条子请他回答,不少是关于《创业史》的写作的。他作了第二次发言,重点是谈小说的创作,他把自己的主要经验和见解,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在事隔31年之后的今天,社会生活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觉得它对于小说乃至一切文艺创作依然具有甚至更加具有指导和警示意义。下面是我当场记录的部分原文:
“人物,是小说的中心,是结构的轴承。有人提,你再往下写,该写到文化大革命了,还有斗、批、改。我不写那些玩意儿!(笔者注:我听到这里吃了一惊,当时‘文革’可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并领导的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啊。我既为他捏一把汗,又佩服他的胆识)提这种要求是不了解艺术。我写的只是到社会主义制度诞生为止。
“一个作家学会以人物为中心来构思作品是不容易的,往往是讲故事。作品应当是人物发展的过程,而不是故事发展的过程,即胜利的人和失败的人转换位置的过程,胜利的人占主位,失败的人的位置被占领。《创业史》有人让我续写到人民公社化,我想好了的是第三部写两个社的事,第四部写合并成一个大社,高级社,就完了,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就是写新的力量与旧的力量的斗争,新的胜利了,旧的让位。
“作者的生活越多,写作经验越多,越懂得从人物开始,然后再想用一个什么故事来表现这个人物。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构思一个故事比较容易,聪明一点的话,听人家说点儿啥,一个故事就可以构思出来。但要塑造一个或几个人物,却不那么容易,那是编不出来的,因为你不熟悉他。一定要摆脱从故事开始。这样一来,坐在房子里就不行了。所以毛主席讲源与流的问题。你不可能把人家的书搬家,搬到你的书里来,把别人的东西凑成你的作品,因为人家是成品了。你不能把东大街的沙发改成桌子搬到北大街去卖,只有从木材产地去取材料,不能把现成的家具拿来改造。(笔者注:当时西安方面有人认为,柳青的这一段话是有所指的,也有人说指的是《金光大道》)
“(一部作品的诞生过程)前一部分是生活过程,是作者思想感情发生变化的过程,后一部分是写作过程,即作品中的人物的思想感情发生变化的过程。加起来才是创作的全过程。”
柳青的话题又回到社会信念上,他再次表示:“只要把我们的制度搞好,我们不满意的地方,都是暂时的。因为我们不允许剥削人,差别将来也要消失的。”
他最后的几句话是:“这几年,现代戏没看,新作品也没看,已经落后了。会也没参加,许多事不知道,有些问题不好谈,因为不了解。我今年要开始看一些新书新戏,补补课。”
柳青同志在我听他这次讲话之后的第五个年头就不幸病逝了,享年才62岁。他的《创业史》才出版到第二部的上卷。让我用这篇回忆兼记述的短文,表达对他的敬意与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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