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风,从邻院传来不幸的消息:“槐树庄的郭大娘走了!”几位老邻居满面痛惜的表情。似乎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我感到心脏的颤动。下午,我去胡家吊唁,厅里已布置好灵堂,鲜花簇簇,散发幽幽的清香。正面壁上挂着胡朋大姐的放大照片,清秀柔和的面容和深藏丰富内涵的微笑,使人立刻想到半个多世纪以来,她在舞台上、银幕上塑造的众多完美的艺术形象。
胡朋这些年身体欠佳,不常在公共场所露面,但她艺术的魅力,却深深印在无数人的心目中。我想起一个有趣的事:去年某日,我打开电视机,正播放老片《战上海》,一位颇有新潮派头的中年朋友来了,一眼看见银幕上那位一身正气、坚持地下斗争的母亲,并不提扮演者的名字,却说:“那就是郭大娘啊!”
郭大娘,是著名剧作家胡可早年创作的话剧《槐树庄》中的主人公,1962年,作者又把这个戏改编搬上了银幕。它反映了上世纪40年代的土地改革到50年代合作化这两个历史时期,中国广大农村翻天覆地的改革运动及其巨变。作者以深厚的生活基础和对农村的熟悉,通过故事情节和形形色色的人物,真实地再现了现代革命史上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广大农村艰难复杂的斗争,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
我看《槐树庄》,是在1962年电影问世不久,它唤起我无限回忆。因为我曾参加过家乡胶东半岛的土改,上世纪50年代又回乡了解过合作化运动,槐树庄发生的故事和那些人物,仿佛是我曾经接触过并且十分熟悉的。最使我喜爱的一个人物是郭大娘。她使我想起不少在土改中、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作出巨大贡献的优秀妇女,她们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劳动人民的楷模,郭大娘是她们中间一个艺术上的典型。大公无私、善良正直,在狡猾凶恶的敌人面前,机智、刚毅、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正是她(他)们,作为劳动群众的带头人、党的好儿女,使辈辈世世为剥削者作牛作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几亿穷苦人,才得以从血泪和仇恨中翻了身。
老演员胡朋饰演的郭大娘,形象美好,自然天成;表演上细腻、逼真,绝无做作或对生活简单的模仿,只感觉那就是真实的生活,一个活灵活现的郭大娘。这是老演员深厚的功底,这功底,来自长期的生活和艺术实践;来自艰苦的磨炼和文化素养。胡朋自学生时代就登过舞台,后来在漫长的血与火的战争中,把生命和青春年华,都献给了表演艺术。她和战友们,在敌人的枪炮声中,坚持为军民演出,负过伤。残酷的环境,磨炼了艺术家的意志。一个秀美的知识青年,与劳动妇女结下不解之缘,更特别擅长饰演革命、正直、善良、勤劳的中老年妇女。早在1940年为庆祝苏联十月革命23周年,她和一批有名的战斗在晋察冀边区文艺战线上的艺术家崔嵬、丁里、凌子风、汪洋等,联合演出根据高尔基小说改编的大型话剧《母亲》,胡朋饰演母亲尼洛夫娜。这是边区演出的第一个大型外国话剧。经过苦学苦练,她成功地塑造了尼洛夫娜的形象,演出十分成功。据胡可、胡朋夫妇晚年所著《敌后纪事》一书记述:当伯惠尔(尼洛夫娜之子)在法庭上演说的时候,当母亲在车站上勇敢地散发传单的时候,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高喊:“工人阶级万岁!”“向伟大的母亲学习!”的口号。演出后,军区聂荣臻司令员专门接见了全体艺术家,聂司令员用阜平枣酒和丰盛的菜肴款待大家,热情地祝贺演出的成功。
胡朋曾在许多戏剧和电影中饰演重要角色,如话剧《雷雨》中的侍萍;电影《白毛女》中的王大婶;《烈火中永生》中的双枪老太婆;《钢铁战士》中英雄张排长的母亲;《柯棣华大夫》中的郝大娘,以及《土地》中苏区的革命母亲等等。她为中国戏剧、电影的历史画廊,留下众多光采夺目的妇女形象。
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源泉,在胡朋的艺术生涯中得到鲜明的体现。战争年代,她长期生活在农村劳动群众中,那种血肉相连、心心相印的感情,非现代人所能体会。在《敌后纪事》中,胡朋有一段生动的记述,那是1942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阶段,日寇对晋察冀边区进行残酷扫荡,制造无人区。军区领导为开展对敌政治攻势,胡朋所在的抗敌剧社,组织胡朋在内的小型演出宣传队,深入敌人控制严密、斗争残酷的地区宣传、演出。由于奸细告密,遭到敌人突袭,有的同志牺牲,有的同志被俘后遭杀害,胡朋和几位战友负伤,不能行动,被掩藏在山里一个隐蔽的窑洞。天刚蒙蒙亮,正饥寒交迫,忽然“看到山坡上一位老大娘,一只手挎着篮子,提着罐子,另一只手拿着树杈,走几步返回身扫一扫,有时一面扫着一面退着上山……大娘进了洞,从篮子里拿出煮鸡蛋、炒鸡蛋和‘油旋’,并且为我们每人盛了半碗绿豆稀饭,又从篮子里拿出了不易见到的冰糖和当地产的油梨。看着眼前这些好吃的东西,看着大娘那操劳的面容、那双瘦削的手和那身打补钉的衣服……我鼻子一酸,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大娘,你舍不得吃的都拿给我们吃了!’大娘平静地说:‘不给你们吃,给谁吃?’……她摸摸我们的伤处,然后像母亲对待子女那样,望着我们。她那又怜惜又满意的神态,使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回到母亲的身旁……”大娘走后,胡朋方知,她的命很苦,大儿子参军四五年没有音信,二儿子在部队牺牲,老伴不久前被敌人活活杀害。她孤苦伶仃,靠着纺线织布度日。这位“母亲”的形象和高尚的品格,就像漫漫寒夜的一盏明灯,永远照亮着艺术家的心灵。
1944年,晋察冀偏僻的北岳山区,出了一位拥军模范老大娘,名叫戎冠秀,她英勇掩护八路军,抢救伤员,在边区的“群英会”上,被授予“子弟兵的母亲”称号。胡朋和胡可一起旁听了戎冠秀的讲述,被她伟大的母爱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所深深感动。此后,胡朋以一个文艺女兵的身份,和戎冠秀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胡朋说:“她常常把我的手攥在她的两只大手里,向我叙述着旧社会所经历的苦日子。”戎冠秀的袖口露出了棉花,胡朋便把自己的衣襟剪下一块,给她打上补钉。胡可以戎冠秀的事迹,写出话剧《戎冠秀》,胡朋扮演了这位伟大的母亲,得心应手,维妙维肖。
全国解放以后,戎冠秀被选为人大代表,每次进京,胡朋、胡可必去看望。戎冠秀对胡朋说:“胡朋,在电影里看到你了,就是不能(和你)说话。”那时,戎冠秀已白发萧萧,进入古稀之年了。胡氏两口一直称戎冠秀为“戎妈妈”,这种亲密的关系一直延续下来,和戎冠秀的子孙们,也始终保持着来往。
胡朋一直不忘和普通人民保持联系,尤为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和疾苦。她热心参加“希望工程”,多年来扶持边远地区几个贫苦学童读书,因一直未得机会见面,孩子不知胡朋是男是女,来信总称“胡朋叔叔”。
她和胡可,日常生活十分简朴,家中除堆砌如墙的书籍,别无长物。胡朋性格优雅谦和,绝无大明星的架子。她和胡可一同从战火中走来,甘苦与共,感情甚笃,志趣相投,艺术、创作珠联璧合,是世间难得的好夫妻。
一个真正赢得人民喜爱的艺术家,必是品格高洁,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胡朋堪称我们的楷模,因而必然在艺术上得到升华。她荣获政府颁发的“优秀演员奖”和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授予的“特别荣誉奖”,是当之无愧的。
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但还存在另一个生命,即艺术生命,那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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