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戴上了（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的那个）声。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朝南了（的那个）咬，（哎哟）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来（的那个）了……这首由一个赶牲口的脚夫创作的民歌，唱遍大江南北，红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传唱不绝。
那是38年前的一个春天，在绥德义合小镇，我摆摊刻印章，张天恩贩牲口，这就有了我和张天恩同住那家骡马店的奇缘。《赶牲灵》在哪里编出来的？歌曲中的哥哥和妹妹的原型是谁？夜深人静，他点着纸烟，给我讲他创作《赶牲灵》的过程……在那个饥饿与战乱的年代里，张天恩冒着战火，一边为部队赶牲灵驮送物资，一边向军民宣传抗日救国和解放全中国的革命主张。就是这位普普通通的吴堡脚夫，后来成为中国一代民歌大师，他和他在赶牲灵的路上创作的《赶牲灵》等民歌，被载入中国音乐史册。
1969年清明节那天下午，我在绥德县义合镇东门口摆摊刻印章。突然一股黄风把我的章料和印谱刮飞了。当我正在忙乱中收拾摊子要走时，一个瘦骨嶙峋的拉驴老汉拦住让我给他刻私章。他恳求我快快刻，他要卖毛驴打条子急用，当看见他写下歪歪扭扭的“张天恩”三个字，我一下子肃然起敬。因为我经常唱他的《赶牲灵》、《跑旱船》，特别喜欢他说的快板。于是，我三下五除二没用几分钟就把一枚小印章给刻好了。他贫困潦倒，为贩卖牲口从监狱里出来不久，身无分文，便把两颗驴铃子放下急匆匆拉着驴就走，没走几步返回来要我帮他打了条子，盖上印章跑到牲口市场。他偷偷挣来了钱给我付3毛刻章钱，我没收，他就请我在街上吃烧饼，带我到旅店免费住店。
张天恩领我住在义合后街骡马店里。那时候，抓阶级斗争，不搞市场经济，成天批判资本主义，昔日车水马龙的骡马大店空空荡荡的，槽头上不拴一头牲口，只是大门上有一只哈巴狗在哇哇叫唤。我打开自己带的铺盖卷准备两人睡觉时，店主人给张天恩抱来一床新毡被，还端来小米钱钱饭让我们吃。张天恩给店主人讲他在靖边杨桥畔劳改场的囚禁生活，说他在劳改场里放牛放马，周围的老乡还请他出去给牲口治病。后来，我才知道店主人叫霍国柱，是张天恩的姨表哥。他俩是生死弟兄，曾在1936年给红军赶牲灵送军火和宣传国民党士兵哗变，两人被国民党抓去一起在吴堡宋家川监狱里关了几个月，刘志丹东征时才把他们解救出来。
骡马大店里虽是黑洞洞的，但张天恩心情很好，他又获得了自由，这天还偷偷挣来钱，亲朋好友也不歧视他，就放开嗓子给我唱了好几首歌。我给他递了一支“飞马”烟，问他贩驴挣了多少钱，他笑了笑说：“你们年轻人，嘴上没毛，说话不牢”。其实，我也怕人知道我偷得出来刻章子，那时耍手艺挣钱就是搞资本主义，生产队知道了也是个事。我给他讲，在他坐禁闭期间，他老婆和儿子“兰柱”来我们村乞讨要过饭。他说，这些苦算不了什么，要比他在监狱里好受多了。
饱经大苦大难的张天恩，没有把那些生活中的困难放在心上，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是他的民歌艺术。他点着纸烟，给我讲他创作《赶牲灵》的演变过程，乐滋滋地说：“《赶牲灵》的调子和词全是我在赶牲灵中哼出来的。1940年这首歌叫《骡马店》，其第二段是‘我赶我（的那个）牲灵（哟）你开你（的那个）店，（哎呀）来来往往呀常见（的那个）面’。到1942年叫《驮盐歌》，第二段是‘你赶上（的那个）骡子（哟）三边去驮盐，（哎呀）我和互助组的婆姨们（噢）一搭纺线线’。之后，随着形势变化改变歌词，1945年把歌名改成《赶牲灵》，以后没再变，只是把歌词里‘花腰腰哈巴改成白脖子哈巴’。”
到半夜里，张天恩还没睡意，我给他讲我曾在慕家塬看他闹秧歌装扮蛮婆风趣出神的表演。他无心去听，让我捏亮手电筒看王元方和他在延安鲁艺照下的一张照片，他要拿上照片到北京找王元方帮助给他平反，气愤地说有人贩了7匹骡马平安无事，他只贩了3匹骡子就判了3年徒刑，禁闭坐得太冤枉了。我劝他不要去北京，那里更抓阶级斗争，以后不要再赶牲灵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穿衣下炕，在地上走来走去，唉声叹气：有什么办法，是毛主席的政策。我张天恩不赶牲灵再做甚，我贩牲灵挣两个糊口钱有什么罪？
第二天早上，张天恩领我到义合街上吃罢高粱饭，指着霍国柱的骡马店大门说：“《赶牲灵》就是从这里编出来的。是1945年春天编出的。那天，大门墩上就蹲着一只花腰腰白脖子哈巴狗，这只哈巴狗是我从山西柳林给王震买回来的，别看狗狗小，可机灵通人性哩。当时，陕甘宁边区绥德分区文工团的演员住在这个骡马大店，有一个女演员叫杜锦玉，她是米脂人，非常勤快，帮助霍国柱的婆姨做针线活和打扫院子喂牲口，真像一个开店的。我们叫她‘玉玉’，她是米脂中学的高材生，漂亮端庄，能歌善舞，演《兄妹开荒》、《白毛女》在边区名气很大。我根据她和王元方的爱情故事，编出了《赶牲灵》。就在我们运输队往绥德警备区送物资那个早晨，文工团的王元方，帮助我们给骡子背上抬布匹和棉花驮子，他随我们运输队回绥德开会。骡驮人马起身了，头戴三颗镶镜绣球的走头的骡子走开了，蹲在大门墩上的哈巴狗朝南咬开了，哇哇声的串铃响开了，面对站在街上含情脉脉的杜锦玉，王元方吆喝着牲口，甩鞭远行，恋恋不舍。目睹此情此景，我来了创作灵感。”
张天恩越讲越来劲，他指着西城门楼子说：“我赶着牲灵出了义合西门，在前往三十里铺的路上就把歌词给编唱了出来：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戴上了（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的那个）声。/花腰腰（的那个）哈巴（哟）朝南了（的那个）咬，（哎哟）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来（的那个）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的那个）手，（哎哟）你不是我那哥哥（哟噢）走你（的那个）路。”
张天恩饶有兴趣地给我讲：走头头的骡子叫“大青骡”，是受王震委派他从甘肃买回14匹骡马中最好的一匹，英俊听话懂事，戴上红缨辔头，鞍子上插三五九旅运输大队的牌子，走在骡驮头前雄赳赳气昂昂可威风咧。
“王元方是山东人，是从上海来延安抗日救国的大学生。1938年我在延安认识他。他无论走到哪里，一部德语词典从不离身。战斗剧社里，我跟他说快板，给剧社驮行李。在抗日前线行军，他骑在骡子背上翻词典翻译德国歌曲。他在山西柳林给我教唱《参加八路军》的歌曲。”张天恩非常羡慕王元方、杜锦玉这对有文化的恩爱夫妻。说王元方是大艺术家，会编剧会导演会拉二胡会吹笛子。说杜锦玉是优秀的歌唱家，她是米脂的荣耀，是陕北人的骄傲。
“婚姻是爱出来的，也是天配就的”，张天恩还说：“后来，王元方与杜锦玉结婚了。1949年我在西安给杜锦玉教唱《赶牲灵》。1956年秋天，在全国第一届音乐周演唱中，杜锦玉在北京把我的《赶牲灵》唱红了，中国唱片厂发行了杜锦玉独唱的《赶牲灵》的唱片，全国各地用留声机放《赶牲灵》。
张天恩一生创作了《赶牲灵》、《跑旱船》、《白面馍馍掇点点》、《十劝劝的人儿》、《卖菜》、《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等上百首民歌，他虽然没有上过学，是个赶牲灵的农民，但在1952年被柯仲平请到长安任西北艺术学院的民歌老师，1953年又被吕骥请到天津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著名歌唱家白秉权等就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桃李天下，对中国的民歌事业有重大贡献。此外，张天恩是位颇有影响力的民间艺术家，他有极高的表演才能，闹秧歌、说快板，样样精到。特别在战争年代，他冒着战火，一边为部队赶牲灵驮送物资，一边向军民宣传抗日救国和解放全中国的革命主张。
可悲的是，1970年农历九月初九，张天恩在病困交加的赶牲灵途中，死在山西柳林县灰塌则村，终年59岁。
1989年3月31日上午，我到北京搜集张天恩的历史资料，通过王元方引见，在文化部家属院见到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先生，当我讲了张天恩出狱贫困潦倒死去，80高龄的吕骥先生顿时热泪盈眶，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下午，吕骥先生给我讲了张天恩在延安给毛主席说快板和他请到天津任教的一些故事。他告诉我，张天恩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艺人，而是一位大师级的民间艺术家，他之所以被艺术界称为民歌大师，就是他的艺术创作与时俱进，坚持顺其自然的法则。听了吕骥先生的评论，我真正品味到，张天恩“大师”在继承传统文化中保留特色，在展现时代风貌时勇于创新。他的独到之处，在于追求人“爱”的真谛，不扭曲人性，不胡编乱造。我认为，自“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好多文艺家从追求个性解放出发，对男女爱情的描写，要么是相爱而不能成偶，要么是结合后终生不能幸福。而张天恩的艺术创作，坚持顺其自然，选择相爱自由，“若你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因而，《赶牲灵》是一部别开生面的杰作，是中国近代民歌史上不可多得的一篇经典作品。
1989年4月1日，吕骥主席挥毫题书：“民歌大师张天恩”、“民歌艺术家张天恩”。
吕骥老先生提议吴堡县成立“张天恩艺社”，并拟为艺社题写了“发扬民间艺术传统”的条幅，以资弘扬张天恩文艺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