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宗,著名钢琴家。1941年生于厦门,9岁时第一次举办个人演奏会。曾先后在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列宁格勒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学习,1962年获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第二名。曾参与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钢琴伴唱《红灯记》等。后移居美国,现主要从事钢琴教育和演奏工作。
在殷承宗的北京独奏音乐会之后,我终于有幸采访了这位传奇人物。
我问殷承宗:"现在回过头来看你所走过的路,你认为作为一个钢琴家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呢"
殷承宗眼翻向天花板,然后目光坚定地冲着我:"是爱。有不少很有条件的人,技术好,感觉棒,就是对钢琴艺术缺少足够的爱,最终没能成为大钢琴家,有的甚至半途而废。要知道,人生的路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如果对钢琴的爱不执著,很可能就上岔道了。"
我想起我们昨晚谈的话题。眼下有不少知名钢琴家都办了商业色彩很浓的钢琴学校或琴行,比他们弹琴挣钱要容易多了,我说以殷承宗的知名度和琴艺,办这些肯定最有竞争力。殷承宗说他不是没考虑过,但一盘算这样会影响他练琴演出,就再也不动这念头了。
我问他:"沿着爱的思路走,请你回忆一下,都在哪些情况下,在常人看来你肯定得放弃钢琴,而你正是靠着对钢琴的执著,硬挺过来了。"
殷承宗说:"第一次是我小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学琴到一定程度,很难再有长进。这时是继续留在鼓浪屿还是走出小岛,对我来讲是很严峻的问题。我的家人坚决反对我出去,一来他们不赞成我把音乐当职业,二来觉得我太小,无法在外独立生活,三是上海太远,我们那儿当时是前线,交通很不方便。"
殷承宗接着说:"但我喜欢钢琴已到痴的程度,觉得这一辈子非钢琴不可。还是有人支持我的,杨鸣的爸爸给了我25元钱,他办了一个合唱团,我常给他们伴奏,他理解我对钢琴的这份痴。我坐了5天大卡车,一路风尘赶到了上海音乐学院。在那儿上学,还要克服各种困难,比如,其他小孩上海有家,节假日能和亲人团聚,而我孤独一人,只能关在琴房里练琴。"
我问:"你在厦门出类拔萃,一到上海,各地的尖子都聚在一起,你一下显不出来了,是不是也有一种失落感"
殷承宗说:"这倒没有。那年去上海音乐学院考试的有2000多人,我考了第一名。"
我说:"钢琴倒是可以理解,那乐理、试唱、练耳什么的呢"
"同样名列前茅。我在教堂唱诗班唱过,有很好的音准。我虽然基本上是自学钢琴,但9岁已经开独奏音乐会了。"
我问:"你家上一代人是实业家,根本没有音乐方面的遗传,你是怎么学上钢琴的呢"
殷承宗说:"首先那儿的大环境不错,鼓浪屿有教堂,有传教士,有钢琴。我姑丈林文庆是厦门大学第一任校长,有一阵,他的钢琴放在我家里。我记得很清楚,琴来的那天,我也就3岁,姐姐们弹琴,弹的什么我现在还记得。从此,我就整天坐在琴旁听她们弹琴。那时我还不会看谱,但能听着姐姐弹,自己到琴上找音。我的第一位钢琴老师是个牧师太太,我跟她学了一个月的琴,学会了识谱。以后大陆解放,牧师和太太离开中国,我没老师了。但我买了本琴谱,自己练习弹。就这样,我的第一个阶段基本是自学的。"
我问:"第二次呢"
殷承宗说:"第二次是'文革'期间。当年,我在苏联得了柴可夫斯基比赛钢琴第二名,回到祖国一心想大干一场。可一回来就下乡搞'四清',那时西洋古典的东西不让弹了,我就抓住一切机会弹中国作品,如《东方红》等都弹。1966年,'文革'刚开始,围绕着中国还要不要钢琴展开了讨论,其实1958年就辩论了。说不该要的人说二胡好,可随时上田边炉前哨卡为工农兵演奏,而钢琴就搬不过去。那时不少人纷纷改学民乐。我不服气,因为我太爱钢琴了。我以为只有紧密配合政治形势,我的钢琴才有用武之地。于是我找到当时在清华附中读书的朱信人弟弟,叫一些红卫兵,把钢琴搬到天安门广场,让工农兵群众随便点歌。有点毛主席语录歌的,有点《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有点《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的,没想到还真受欢迎,我连弹了三天,我想这下就不能说钢琴没用了。"
其实殷承宗在此前两年就试弹过《农村新歌》,里面有赞美农村新人的《小扁担三尺三》,还有民乐合奏改编的《翻身的日子》,这已成为现今舞台的保留曲目。
我问:"是不是钢琴伴唱《红灯记》也是在天安门产生的"
殷承宗说:"应该说是起因。革命歌曲点得差不多了,有人问能不能用钢琴弹段京剧我开始想,这怎么可能呢京剧多复杂呀,唱念做打,就说伴奏的打击乐,那不是一个钢琴就能拿下来的。但既然大家有这样的要求,为什么不试试呢于是我就到京剧院找李维康、刘长瑜、浩亮他们琢磨,先弄出了几段,里面包括京剧唱腔毛主席词《咏梅》和《红灯记》的几段。钢琴伴唱《红灯记》出现后,使许多弹钢琴学钢琴的人又可以公开弹钢琴了。"
过了20年,抛开政治因素,单从艺术上来说,殷承宗至今仍认为钢琴为京剧伴奏是有其艺术价值的,他经常在音乐会的返场中加弹一首《红灯记》的曲目。昨天的交谈中,他还打算再录一版新的钢琴伴唱《红灯记》。他问我们:"李维康和耿其昌行吗"我们说:"论唱功还行,但就不知他俩有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这种曲目,人们更喜欢原班人马。"殷承宗说:"前几天还跟刘长瑜他们通过电话,他们唱还能唱,就是高音费点劲,要不就降调"我们说:"铁梅一降调那水灵脆劲儿肯定出不来,李玉和的豪迈劲儿也显不出来,还不如不弄呢"
"然后你们又开始弄《黄河》"我问。
殷承宗说:"钢琴能为京剧伴唱了,有了用武之地,但它毕竟还不是主角,在舞台上还处于从属地位。所以《红灯记》之后,我就一直琢磨着弄个钢琴协奏曲。我参与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钢琴伴唱《红灯记》根本不是为了参与政治,只是我太爱钢琴了,迫不得已,为钢琴找一条出路。一般的人,如果没有对钢琴的痴爱,在那种情况下,恐怕只有放弃钢琴了。"
我说:"'文革'之后,你被隔离审查了几年,不让你摸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殷承宗说:"这就是第三次在别人看来我该放弃钢琴而我靠着爱没有放弃。"
我问:"没琴,你怎么办呢"
殷承宗说:"我每天都在脑子里过我弹过的曲子,脑子不能生锈。一般人放时间长了弹不了琴好像是手僵了,其实是脑袋锈住了。我背协奏曲,除了钢琴部分,乐队也背,背巴赫的赋格。我坚信我的问题能审查清楚,我一定能再弹钢琴。同时我每天还做手指操,压手指,我的手指不算长,以前弹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十度还够不着,没想到出去后,居然能轻松地弹这个十度。现在回过头来看,的确是爱使我能坚持到现在,一次走出家门,一次走出政治,一次走出国门。"
我问:"除了爱,还该有什么素质"
殷承宗开始说下功夫但又否定了,说:"对姊妹艺术要有很深的了解。要弹好琴,不是技术好就行,要挖掘音乐的不同风格,姊妹艺术会对我有很大帮助,尤其美术更直接一些。
"我喜欢唱歌,以前我在唱诗班唱,如果不弹琴,我该会是一个男高音。所以我钢琴的歌唱性从来就不是问题,因为触键的同时,我的心里在歌唱着。
"人常说,语言终止的地方是音乐。注意,是语言终止的地方,不是没有语言的地方。也就是说你有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你内心的感受,所以才用音乐。那么你的潜台词越丰富,你的音乐表现就越有内涵,空间就越大。我早期弹琴时,总爱为音乐设计形象和故事情节。现在不光是形象,还有思想、意境,弹出来要给听众留有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比如说我昨天在音乐会上弹的德彪西12首前奏曲里的第六首《雪上足迹》,我觉得这是第一册里最深的一首,它包含有很悲的意象,这里的足迹曾经有很多故事,是一种走向死亡的绝望足迹。我的这些意象潜台词是从一部小说里来的。小说讲的是爱斯基摩人的故事,一个部落的头人,头上的珠宝丢了,他怀疑是女儿的未婚夫偷的,于是不由分说把未来的女婿赶出了家门。大雪的冬天,走出去,就意味着走向墓地。后来头人找着了头上的珠宝,当他打开门想唤回被他误解的女婿时,雪地上只有两行脚印伸向远方。这个故事和这段音乐极吻合。
"艺术总有相通的东西。就说京剧吧,那几年我接触的京剧演员都是造诣很深的,从他们身上,我吸取了很多东西,并都渐渐运用到了我的钢琴演奏中。"
我又问他第三项素质是什么,他说是好的身体。我想起他的同学俞丽拿,一说到运动会,首先就会提到殷承宗光脚100米跑第一,她跳高拿第一。殷承宗说:"我喜欢多种体育运动,田径、游泳、球类。我的身体很棒,在前苏联学习期间,要准备比赛曲目,时间很紧,但我还是坚持每天早晨游泳或跑步。我现在在美国也是早晨起来要运动两个小时。我的同学顾圣婴弹得很棒,但就是三天两头老有病,所以在舞台上很难发挥出她最好的水平。我们弹琴其实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在台上发光。"
我很感慨,殷承宗说的钢琴家三项素质--爱、姊妹艺术、好的身体,没一项涉及钢琴演奏本身。
我问:"你的婚姻家庭和你的钢琴事业是什么关系呢"
殷承宗说:"我找到了一个理解我的人,这样我就可以把更多的力量放在钢琴上。我太太陶宗舜也喜欢钢琴,结婚前我们是师生关系。我们经常在一块切磋琴艺,就是到了美国,她也在搞自己的专业。她每年都要参加一个钢琴教师协会的考试,所以每年都开演奏会,我还要经常给她上课。说起来也怪,同是家里人,我能给太太上课,女儿小时就上不了课。我觉得一个演奏家的家庭生活稳定是个宝。我知道有些艺术家就是因为感情生活动荡而影响了他的演奏生活。你想,一离婚,感情、财产问题等等,你哪还有精力搞演奏呀我刚到美国时,局面还没打开,生活比较困难,前三年,我们住在曼哈顿音乐学院旁的神学院里,以为神学院打扫卫生作为交换。在那么艰苦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放弃钢琴。早有人劝我们经商,因为我大陆的关系多。我想一下海,演奏肯定放弃。这是我几十年追求的东西,坚决不能放弃。我太太非常理解我,在我政治上最困难的时期,她都坚信我等着我。"
我问:"你印象最深的演出都有哪些"
殷承宗说:"主要是几个第一次。一是我9岁时第一次开独奏会,我记得那是在育德女中礼堂开的,弹的曲子有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小夜曲以及肖邦的华尔兹和一些自己编的小曲。
"二是1962年,我过了一轮又一轮,决赛中弹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得了第二名,印象也很深。要知道这个第二名来得太不易了。准备比赛阶段,我没有固定的地方练琴,成天打游击,宿舍里倒是有一架钢琴,但一屋里有四个人,他们都学声乐,起得晚,早晨我要练琴他们就要揍我。后来红十月钢琴厂给我提供了钢琴,厂子离学校远,我一练琴就练到半夜。中午就在沙发上睡一觉。
"钢琴伴唱《红灯记》和《黄河》首演那印象当然深了。再有1983年我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首演也是终生难忘的。
"近几年最难忘的一场演出是1993年7月,中央电视台为庆祝建台35周年,导演请我回来弹《黄河》,那是我第一次回来演出,从1994年后,我回来演出就不断了,今年光在北京音乐厅就演了6场。"
我问:"你在国外常弹中国作品,有时经纪人不让弹你宁可取消演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殷承宗说:"我到美国有三个目的,一是广泛接触不同风格作曲家的曲目,到各地演奏和录音,二是尽力介绍中国钢琴作品,三是教学。开始时,中国作品还不上节目单,作为返场曲目;后来在我力争下,中国作品成了正式曲目,像《夕阳箫鼓》、《十面埋伏》、《平湖秋月》、《百鸟朝凤》、《梅花三弄》都是我常演的曲目。多年来,我录制的唱片有一半是中国作品。"
在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上,殷承宗演奏了8个国家的16首乐曲,其中就有《洪湖水浪打浪》和《翻身的日子》。
我问:"除了《红灯记》和《黄河》,还有不少中国作品是你编创的,你什么时候学的作曲呢"
殷承宗说:"那是我在列宁格勒的时候,三年级,钢琴课学完,老师建议我学作曲,我就学作曲,还学了指挥,只是后来中苏关系紧张,没能学完。但这些后来全用上了。就说给《红灯记》写伴唱,是既不能喧宾夺主,又要很好地烘托唱腔。要知道传统京剧伴奏无和声,以旋律节奏为主。要是在钢琴上这样做,一是做不来,二是能做也太单调了。于是我在旋律平稳时加进变化的和声,不放过每一个间奏,让它为突出主人公性格服务,把唱腔的味尽可能伸展出来。所以现在,即便离开唱腔,《红灯记》钢琴也能独立演奏。"
我问:"你今天弹《黄河》和过去比有什么不同呢"
殷承宗说:"差别当然还是很明显的,一是时代不同了,再说我也从30岁的小伙儿变成近60岁的人了,对作品的理解更深了。正如上面说的,《黄河》是非常时代的产物,它之所以还能留下来,是因为里面潜藏着人类共有的精神。我今天弹就要从这个角度挖掘。再加上这几年我弹了大量德国浪漫派和法国印象派作品,增加了不少表现手法,这样我弹《黄河》就更丰富细致。"
由于殷承宗还有其他的采访安排,我们不得不就此停下话题,我想以后还会有机会。
近几年,我看了他五场音乐会,听过他几次大师课,他给我的印象是待人平易,对音乐执著。记得他的独奏音乐会之后,北京音乐厅钱程做东,我们一块儿夜餐,随便拉着家常。席间有一道菜,是一种蝴蝶蛹,我们都不敢吃,他先尝了尝,说香,其他人才敢伸筷子。我说:你吃东西像广东人,没有不敢吃的。"他说:"前几天在香港,有人请吃全蝎席,最后上的一道是活蝎子,我挟起它,在各种调料里把它弄迷糊了,然后送到嘴里。晚上等我回去睡觉时,梦中喉咙里全是蝎子在爬上爬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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