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祥说:“《画魂》里的潘玉良,一个妓女出身的大画家。潘玉良是一个极其特别的艺术家,这个人很不容易铨释。《画魂》的导演用巩俐来演潘玉良,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几乎敢预言,这部片子一定不会成功。”
“为什么?”
“巩俐不适合演潘玉良,她不可能演好潘玉良。”
“巩俐太漂亮了?”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
我赞同李翰祥的意思,说:“其实潘玉良本人很丑很苦涩,有些像罗丹的《老娼妇》。巩俐从外在的形象到内在的气质,都跟真实的潘玉良相差太远,她演潘玉良首先不真实,不真实的东西是不可能打动人的……”
李翰祥不以为然地打断我说:“真实?你如果把真实的潘玉良搬上银幕,有谁愿意看呢?选用典型的东方大美人巩俐饰演潘玉良,思考的角度是对的。妓女总是要美的嘛,不美谁会花钱去嫖呢?而一个如花似玉又多才多艺的美女遭遇到不幸,才更值得同情嘛。”
既然如此,为什么《画魂》导演的选择是错误的呢?李翰祥没有说。
李翰祥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你说真实?《画魂》这部小说本身就是不真实的。因为我是学美术出身的,所以也曾经想过要拍这个题材,但是接触了一些资料之后,发现中间的问题很多。因为阁下是海粟大师的学生,我就谈一点与海粟大师有关的细节。首先,《画魂》的作者说,是刘海粟亲自去榜上加了潘玉良的名字,刘海粟自己说,是陈独秀向他推荐的潘玉良,这两种说法都是子虚乌有的。真实的情况是,刘海粟原来根本不认识潘玉良,是去杭州旅行写生,晚上演出,潘玉良唱了一段京戏,感动了大家,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此后很多学生闹着要退学,在这种情况下,刘海粟为了挽留学生,稳住学校的大局,亲自签署布告,开除了潘玉良。也就是说,刘海粟不但没有提携过潘玉良,而且是他亲自把潘玉良从他的上海美专扫地出门的。”
“你怎么敢确定你说的就是事实?”
“你可以去查一下刘海粟自己当年编撰的《上海美专同学录》,看看里面有没有潘玉良的名字。另外,我调查过两个当事人。现在国内除了刘海粟本人,所有在潘玉良事情上发表议论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与潘玉良有过直接接触的,也没有接触过任何当事人。《画魂》的作者,是安徽一个小地方的业余作家,她根本没有去过法国,根本没有见过潘玉良,也根本不了解上海美专和刘海粟,甚至不了解中国美术界的一些基本情况,她是根据故事新颖和离奇的需要,杜撰了潘玉良这个人物。当然,作为文学作品,她怎样写都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后来她的文学人物潘玉良,被你的老师刘海粟当作历史的真实招安过去为己所用,就在中国美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我看过刘海粟假别人之手写的《女画家潘玉良》,内容完全失真,编派得比《画魂》更离谱。通篇只有一个细节是真实的,就是潘玉良1929年从欧洲回国,因为名气很大,被刘海粟延揽到上海美专教过一段不长时间的课。但是后来因为‘人狗相交’的风波,又被刘海粟以维护学校名誉的理由辞退了。这一点,刘海粟在文章里却没有讲。”
“‘人狗相交’是怎么回事?”
“我调查过台湾成功大学95岁的退休教授苏雪林,1921年,她与潘玉良是一起去法国留学的同学。她说当年在去法国的博德斯海轮上,同学们就在背后对潘玉良指指点点,说这个人是风尘女子,在上海刘海粟的美术专科学校学画,因为报纸上揭露了她的根底,刘校长为了维持学校的名誉,把她给开除了,所以她才与我们同船去法国留学。苏教授说,当时同船有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人狗相交’倒不是潘玉良本人的事情,是同事们在一起闲聊,有人讲到一个女诗人风流放荡,养了一只狗,与她同眠,以犬泄欲,来满足自己的需要。潘玉良听了说,公狗比男人好!公狗为它的女主人服务,听从女主人的指使、摆布,事后绝对没有后遗症,它绝对不会对别人宣讲女主人的私生活。她的这一句‘公狗比男人好’惹了大麻烦,男同事们认定她因为自己的不齿经历,仇视所有的男人,结果大家一起发难,逼迫刘海粟辞退了潘玉良。”
李翰祥用教训的口气说我:“如果按照你的所谓真实,潘玉良根本就没有办法拍电影,拍了也一定没有人看。”
我对李翰祥的说法很不以为然,问他:“为什么?”
李翰祥说:“现在定居在夏威夷的女画家林霭,60年代在巴黎留学认识潘玉良,因为感佩潘的艺术,成为莫逆,此后一直支持潘的生活到1977年潘过世。潘玉良死后的丧葬费用,也都是她帮助支付的,她并且替潘做了一块云石的墓碑。她告诉我,潘玉良不是一般的丑,她的丑可以说是惊人的。每一个见了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异类。她只要在公众场合出现,总是引致众人侧目,一直眼睁睁地盯住她看,看了还要议论。她说,潘玉良不仅面目奇丑,说话的声音也像虎啸猿啼。有一次,林霭去潘玉良的寓所探望,刚刚走到门口,猛然听到潘玉良在二楼的窗口大叫一声:‘妹妹,你来了!’吓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说她抬头一看,潘玉良穿了一件赭色的长毛皮大衣,站在窗口,简直就是一个大猩猩。她说,潘玉良奇丑的相貌,加上她艺术家标新立异的服饰,让人惨不忍睹。她对我感慨,无论是《画魂》还是刘海粟笔下的潘玉良,电视剧还是电影,都与真实的潘玉良风马牛不相及,完全都是作者为了自己的现实需要虚构的,然后硬套上潘玉良的名字。他们这样做,非但对我们中国的女画家不尊敬,甚至连基本的一点怜惜之心也没有。”
李翰祥旁若无人,滔滔不绝。
石楠如是说:
(摘自简繁著《沧海》第三部《见证》第三十三章:两个人一起偷我的东西,425页-438页)
“柯文辉这个人的品德,非常非常之坏!我跟你讲,我跟前有他5封信。你还记得最早那次我到南京去吗?是他安排的,是他打电报叫我去的。我跟你讲,他为什么请我去。最早我写张玉良,那时他在《艺坛》当编辑,来找我组稿。我就采访写了一个7000字的传略给他。那时正好刘海粟到黄山来写生,安徽省就派他去帮着刘海粟搞搞文字工作,他的身份还是《艺坛》的编辑。他回了我一封信,说稿子带到黄山给刘海粟看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画画的圈子,不知道张玉良是何许人也,认为我是杜撰的,所以不放心,带去给刘海粟看。刘海粟说,这个事情基本是真实的。这样,他给我回了一封信,说这篇稿子我们《艺坛》准备第二期用。这是1982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写来一封信,说从黄山陪刘海粟回上海,装我这篇稿子的手提包,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家偷走了。我还给了他许多资料,因为一开始他不相信,我就把收集到的许多资料,还有张玉良的照片,统统给了他。他来信说,全部掉了。那只是一个传略,既然掉了,我心想也就算了,我另外已经开始在写小说。谁知道没有多久,他把我的那篇稿子改头换面,在上海《文化生活》上发了。而且前头加了一个字条,说他是根据刘海粟口述的,什么什么的,胡说八道!因为他的关系还在《艺坛》,他就把在上海发的这篇东西寄了一份给《艺坛》,报告他的成绩。《艺坛》的主编王义舟是一个正直的人,一看,就马上写一封信给柯文辉,骂得他狗血喷头!说你身为编辑,偷窃作者的东西!
“柯文辉怕我告他,就把我请到南京去。他说刘老最近要到广州去,去了一下子就不得回来了,他走之前希望见见你,他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这样子他把我骗去的。这时我已经看到上海《文化生活》上的这篇东西,而且他把我以张玉良口气写的一首诗——这个我有点编,因为张玉良根本不会写诗,他把它写成是刘海粟即兴吟的,胡说八道!他把我骗去了,我见到刘海粟,一个字也没有谈这个事。柯文辉又是招呼又是什么什么的,我也不理他。我要到合肥去,他送我到南京火车站。他恐怕不讲我会怎么样他。他说,小石啊,有一件事情,我这个人有点欠考虑。
“噢,这还不是,我讲漏了!这个中间,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清明》看上了,当时刚刚是三中全会以后不久,编辑部还有点不放心,说张玉良不回国,是不是因为她不爱国?她塑的张大千头像是不是真的藏在巴黎东方美术馆?是不是真的第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塑像被收藏?要我写一封信去刘海粟那里查证一下。那时,我对柯文辉还没有任何不信任,以为那篇传略和资料真的是被偷掉了,我对他还是很客气的。我心想,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刘海粟会不会给我回信呢?我想到柯文辉在他身边,就写了一封信给柯文辉,告诉他我写了一个13万字的小说,是关于张玉良的,《清明》准备要发,提出几个问题,想请刘老证实一下。他,砰!马上给我回了一封信。第一个对我讲,我想帮助你,你把稿子寄到我这里来,我改一章,你再抄一章。另外,说刘老呢,我到这里半年都没有见上两面,要问他也问不着。我也不好回绝他,其实《清明》只是要我核对一下,马上就要发稿的。但我还是给他下台阶。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谢谢你愿意帮助我,这个稿子寄来寄去也容易丢,我先改好以后……既然你不了解,又联系不上刘海粟,我就按我的写了。假使《清明》不满意,我再来请你帮助。我这不是给他下台阶吗?他马上写一封信给《清明》的主编,说石楠的这篇东西,是我跟她合作的,这个……我给她提供了许多资料,这个……你们不能发!”
石楠被话呛得咳起来。她喝了一口水,急着又要讲,又咳起来。她连喝了几口水,平稳住气。笑起来。
“好玩得很吶!柯文辉这个人品质很差!他利用刘海粟,骗取名利高位!”石楠又被呛得咳起来。
“《清明》的几个人都了解这件事情的缘由,都了解柯文辉这个人。他们说柯文辉说屁话!说他是混子,骗子!以前坐牢就是因为诈骗罪。他在安徽文坛混了那么多年混不出名堂,就是因为人品太差!人见人厌!他们说,石楠的文章跟他有什么关系?不管他,照发!这件事情之后,他在上海《文化生活》发了那篇传略,发了,怕我告他,因为《艺坛》的主编说柯文辉,你赶快改正过来,不然石楠要告你!这样,他把我骗去了。他送我到火车站。他看我一直不提这件事,沉不住气了,看来不讲不行了。他讲,石楠,我这个人做事情有些欠妥,但是现在这个稿子已经发出来了,我如果再去改正,你叫我怎么向人家解释呢?我说,这一件事情讲开了就算了,但你不应该再一条编者按,说是你采访的,刘海粟口述的。刘海粟口述怎么会述出我写的张玉良的诗呢?他一再向我道歉,要我原谅他一次。我说既然说开了,也就过去了,以后大家还是朋友。
“但是,这个人很下流!后来福建搞《潘玉良传》电影,是根据我的书改编的,他也去插一杠子,说是根据他采访刘海粟口述的回忆录改编的。他偷了我的东西,还要打上刘海粟的旗号,无聊得很吶!在这件事上,老实说,我对刘海粟也有看法。柯文辉利用他,他也利用柯文辉,两个人一起偷我的东西!书中的绝大部分情节都是我虚构的,你刘海粟怎么口述得出来?刘海粟在南京见我的时候,简繁你也在场,他抓住我的手,大哭!说感谢我理解他,理解上海美专的事业。后来几家电影厂准备把我的书改编成电影,刘海粟也都知道,怎么后来就变成了他口述柯文辉记录的刘海粟的回忆录了呢?将来我要是写回忆录的话,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写出来!他们实在太无聊!太……太无耻!下流!
“柯文辉到处打着刘海粟的旗号招摇撞骗!他今天能够以一个破落的小编辑,登堂入室中国艺术研究院,人模狗样地当大专家,靠的全都是刘海粟这块招牌。但是小人就是小人,他还是到处说刘海粟的坏话。我的忘年好友冯其庸对他就很有看法。刘海粟不是没有缺点,譬如说他一边痛哭流涕地感激我,一边又伙同柯文辉偷我的东西。但是柯文辉跟刘海粟打交道,受的恩惠实在是太多了!不是刘海粟,你柯文辉算什么东西!结果弄到后来,反而好像是柯文辉成就了刘海粟,如果没有柯文辉就没有刘海粟了!
“实际上,柯文辉是在极其落寞无所事事的情况下,抓到机会靠上刘海粟的。但是他这个人,就好像是一个蚂蚁爬到山顶上,就觉得自己比山还高了。他后来对刘海粟的心态就是这样的。他觉得他在刘海粟之上,山豋绝顶他为峰了。刘海粟的狂妄,也影响了他周围的人。刘海粟利用柯文辉拼命地给他炮制诗文,其实柯文辉写的全是一些文化垃圾,根本经不起推敲,没有价值的。但是刘海粟需要。坦率地说,刘海粟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好大喜功,这样就给柯文辉这种小人钻了空子。刘海粟对艺术功能的自信心是很高的,他希望将之无限地扩大,就像扩大他的生命价值一样。有的人对这一点持批判、保留的态度,有的人就加以利用。君子与小人,一个求道一个求利,柯文辉属于小人,他跟刘海粟求的是利。
“当然,我从一个艺人的角度出发,对刘海粟还是很崇敬的,在我的书中,也是从正面去塑造他的。刘海粟在美国的时候,知道我在写他的传记,叫穆桂兰写信给我,说前面柯文辉写的他很不满意,他寄希望于我。所以,我在写的时候有一个思想,就是不能让他失望。对夏伊乔,我也是这个思想。我虽然写了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那件事情,但是我把她写得很完美,很多细节都是我想象创造的。这样还不够吗?我对他们两个人都拼命美化了,这已经是我创造出来的艺术的刘海粟和夏伊乔了,已经是文学形象了。他们如果真的像我书中写得那么好,那还了得啊?其实,我觉得夏伊乔应该正视她自己的经历,由她自己出来对历史做个交待,这样对她也才公平。
“我最生气的是柯文辉这件事情!现在他弄成研究刘海粟的专家了!当然,他骗来骗去偷来偷去,无非是想混口饭吃,这一点我能体谅他。但是,将来写这一段的时候,我会把他写清楚,还其本来面目。”
……
“写完这本刘海粟传之后,我又在写一个系列专题。譬如刘海粟与康有为,刘海粟与蔡元培,刘海粟与郭沫若等等,差不多有二十来篇。其中有一篇是刘海粟与徐悲鸿。写的时候我发现一个问题,刘海粟与学生的关系好像没有徐悲鸿那么好,好像刘海粟对学生不像徐悲鸿那么诚恳。这可能与他们的出身有关系。徐悲鸿毕竟是家境贫寒的农家子,所以对穷苦的人比较容易同情和帮助。刘海粟是富家子弟,生活一直比较优越,从小骄横任性,所以不大容易理解别人。还有一点,刘海粟太在意名。当然,艺术家都要名,不过像刘海粟那样刻意,那样计较,那样……所以,他就不可能像徐悲鸿那样关心和提携学生,因为他想的就只有他自己怎么出名。我采访浙江美院的教授刘苇,她是上海美专第一届的女生,跟潘玉良是同班的。她那时很穷,一边在报社里做零工,一边在上海美专读书。有一次她去找刘海粟给她改画,刘海粟不愿意。她就跟他讲,报社里的美工缺出来了,她希望做,请他一定帮她的忙。结果他不理她。她说,她一生都忘不了这件事情,对刘海粟很有意见。当时刘海粟说,你自己用功把画画好,人家自然会要你。他这句话不错,但是作为一个很穷苦的人,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人,她是需要别人提携帮助一把的。还有其它人跟我说过类似的事情,刘海粟对学生体恤的确是少一些。但是,我没有写进去,如果写进去……我写书也有我的基调,我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实际的情况是,如果不是后来这些年,政府出于统战的考虑把他抬出来,过去在刘海粟的身边,几乎看不到一个学生。美术界对他的做人也有非议,全国美协和上海美协,原来连一个普通的理事都没有给他。我听说,1979年他第一次到北京办画展,有人到展览会上散传单,画展的海报贴出去就被撕掉了,说明……这样对他也太过分了,太不公平了。
“他家里的人对他也有看法,刘蟾怎么样?我没有跟她谈过,不知道。一个艺术家当然要留名,你留名,也要给家人留点后路。我看,他的家人都不理解他。相比较起来,我对刘海粟还能理解,不理解,我就不会写这本传了。社会本来就是一个充满权力、利益的争斗,一个艺术家想出名,你不可能不依附,不运作,不有所取舍。我写刘海粟传,完全出于对他的理解,出于我自己愿意写,除此以外,我没有想过他会给我任何东西。
“但是别人就有感觉了,譬如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刘海粟从香港回来过百岁生日的时候,我要去刘海粟那里,约好了就通知他,因为他也想见见刘海粟,希望刘海粟家里能够支持一点印刷的费用,因为这种书一定要赔本的。二十多块钱一本,一般人要考虑生活,小青年不会看,有兴趣看的,基本上经济条件都不怎么好。他就说跟我一道去,好像有点督阵的样子。我被他催着,只好悄悄地跟刘蟾讲了,因为我还是不敢跟夏伊乔讲。我讲,现在出书很困难,假如家里能够支持一点费用,书就可以早一点出来,就可以赶上明年刘老过生日的时候出来,就可以举办一个讨论会,请刘老参加,这样,刘老的影响也大一些,这本书的影响也大一些。刘蟾当时就讲,你在台湾不是已经出版了吗?他们不是给了你36000美金了吗?你可以拿台湾的收入来印上海的这本嘛。你看,她要我……我辛辛苦苦……台湾的稿费拿来……她让我感觉到……这个编辑出来就说我了,啊呀,你还把他写得那么好!写刘海粟怎么样,她们为了刘海粟怎么样,我看她们并不怎么在意刘海粟,刘海粟的目的就是要广泛地宣传,我看她们并不理解刘海粟。”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海老谈呢?”
“你知道的,刘海粟的耳朵不行嘛,当时边上还有别的人在,这种事情不好太张扬,所以我就小声跟刘蟾讲了。还有,要我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找刘海粟要钱,我也张不开口。你为他立传,怎么能要他自己拿钱出来印书呢?前不久,他们出版社又打电话来,讲等书出来之后,要搞一个首发式,叫我给他家里打招呼要一点钱。我说,他家里不会给钱的,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讲了,上次的事情,我现在想想,都还气死人!”
“刘蟾这件事,表面上看,她的境界不够高,对海老不够鞠躬尽瘁,但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懂你的意思。刘海粟过百岁生日的时候,上海市文化局征得他的同意,把复兴中路家里几个放画的房间,都装了警报器。穆桂兰打电话给我,她住在虹桥宾馆,我住在文化局招待所,她跟我说,他们把我这个干女儿当成贼给抓起来了,因为我碰了一下,警报器响了。她说,我怎么会偷干爹的东西呢?我是他的干女儿,既然从美国来了,就到家里看看,看看嘛,随便动了一下,警报器就响了。后来夏伊乔出面保,才把她给放了。她说夏伊乔很不高兴,家里装了警报器,她竟然不知道!不管是刘海粟还是上海市文化局,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穆桂兰说夏伊乔说,你是代我受过,你有什么好防的?他们真正要防的是我!人与人的关系很微妙。我看过一个录相,叫《罗丹的情人》,罗丹这么伟大,他做事情也是很卑鄙。”
“我看你在《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的后记里说,你为了写这本书,承受了一些压力。这些压力来自于什么人和哪些方面?”
“压力在《潘玉良传》之后就有了。中间还有过一段激烈的争议,很多人都反对我。通过政治路线,他们徐悲鸿……写过《徐悲鸿传》的一个作者,《北京晚报》的一个老记者,跟廖静文联合起来,文化部的一个副部长都参加了,吴冠中、吴作人、张仃,北京那边的一大批人,搞了一个座谈会,实际上是电话采访。后来写成内参,以《人民日报》文化动态发下去。内参送到中央宣传部,部长邓立群马上就批了。关于我的《潘玉良传》,一共有两个批示,我也觉得自己太伟大了!批示主要是两点。一个是说潘玉良没回国,所以她不爱国。第二是说潘玉良不是很有名的画家,这样大肆地宣传潘玉良,外国人会耻笑中国画坛无人。另外,当时我的《潘玉良传》到处报刊连载,广播连播,形成了全国性的潘玉良热,批示说,这种热是不正常的,潘玉良问题很多,叫大家去学习这样一个人,是不正常的。你看,邓立群又没有看过这本书,竟然他就批了。当时不是到处要拍电影,拍电视,要出书吗?这一条他批得还比较保留,说电影电视暂停。他这一批,下面就扩大发挥了,一直发挥下来,传达到我这里,安庆市委宣传部找我的单位领导,说要对作者进行严肃的教育。所有的关于这本书的活动都停下来了,我周围一些想搞我的人,譬如说陈豋科……当时也有一些人为我不服,上海《文汇报》就把我的《潘玉良传》后记拿去发了。啊呀,陈豋科向中央宣传部和国家出版局去告状,说我对抗中央。他这一手下得很黑,如果不是当时的政治气氛已经比较宽松了,我一下子就完蛋了!后来安庆市委宣传部就是叫教育教育作者。原来一些刊物向我约稿,这样一来,都吓得躲开了。
“从表面上看,他们恼火的是我歌颂了不配歌颂的潘玉良,其实所有的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我写了刘海粟,把他当作潘玉良的导师和中国艺术正义的化身写的。所以,当我计划写刘海粟传的时候,好朋友就劝阻我,你还不接受教训,你还敢碰刘海粟,你还想招惹更大的麻烦,引来更大的打击呀?
“啊呀,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当时从中央一直压下来,在政治上找我的麻烦,所幸时代不一样了,不然这一次我就死惨了!很多人高兴得不得了呀!说看你还想巴结刘海粟!这是屁话!我在写《潘玉良传》的时候,根本不认识刘海粟,也没有打算认识刘海粟,反倒是我的书出来了,产生轰动了,刘海粟主动提出要我去见面。后来他假柯文辉之手,柯文辉假他之名,剽窃我的作品,利用潘玉良这个题目做了多少文章!我查了一下资料,在我的《潘玉良传》出来之前,刘海粟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任何人和在任何一篇文章里,提到过他跟潘玉良有什么交情。他跟潘玉良这段事情是我创造的,因为我写的是小说,小说是允许创造的。我写《潘玉良传》只是创作一部文学作品,从来没有闪过念头,要用它去巴结刘海粟!反倒是差一点因为扯上了刘海粟,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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