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农导演去了有一年了,他去的很安静,中国电影界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情,许多爱热闹的媒体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位老人的离去。可这一年来我的生命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一样,时常被一种感伤笼罩着。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脑际中萦绕,越发的清晰,越发的难以割舍。
一九七五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的生活出现了转机,从一个农村的插队知青考入长春电影制片厂。进厂后就分到《金光大道》摄制组当场记,导演是林农和孙羽。那时我没有感觉到在这样一个摄制组学艺是我日后电影生涯中的幸事。只知道,林农是一个著名的电影导演,是一个很有名的大艺术家。因为林农这个名字,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大字报和报纸上经常见到。他拍摄的“大毒草”《党的女儿》、《边寨烽火》、《兵临城下》、《甲午风云》耳熟能详,这些电影伴随过我的童年生活。我第一次见到林农是在长影的摄影棚里,林农导演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一双松紧口的灯芯绒布鞋,满头的银发,短短的、齐齐的贴在头皮上,个子不高,却显得精力充沛,手里拿着一个大号的茶缸在跟演员们说戏。那时候他应该是五十七、八岁的年纪。他对我这样一个新来的小青年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就又专注他的工作去了。我是一个工人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祖辈上没有搞艺术的人,我对于电影是怎么回事全然不知,只知道按照导演的要求,写场记表,做一些现场上属于自己的工作。
巧的是,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戏剧学院(就是现在的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一位老师王运辉,带着一位导演系的进修班学员滕进贤在这个组里实习(滕进贤日后成了我们电影局的局长),他们也参与导演组的工作。王老师每天拍完戏回到招待所都要给滕进贤讲导演课,分析林农导演这场戏为什么要这么处理,间或地分析林农导演电影作品的风格。我每天就跟着滕进贤一块“吃小灶”,渐渐地懂得了一些电影的基本常识,导演业务的一些基本东西,对于林农导演的认识也在工作中逐渐地深化了。摄制组的很多老同志都对他十分地尊重,讲述了他在拍摄《艳阳天》中的一些故事。《艳阳天》是文革后长影拍摄的第一批故事片之一,样片出来后,厂里许多人议论说,英雄人物不够高大,违反了“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林农说:什么叫高大,把英雄人物绑在大烟筒上四面照,那就是高大呀?一言既出,招来了对他的批判会。什么反对江青同志,反对样板戏的创作经验等等,许多莫须有的大帽子扣到了他的头上。他经常是白天参加批判会,晚上继续拍戏。《艳阳天》在全国放映之后,受到了全国人民的热烈欢迎,我看那部影片时,还在农村插队,被感动的泪流满面。听过这个故事后,心里暗暗地佩服这位老人,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坚持自己的艺术主张?心里似乎明白了一点,真正的艺术家就应该心怀坦荡,就应该真实地做人,真诚地对待自己心中的艺术事业。
林农导演的工作习惯是每天下午1点钟进棚拍戏,吃完晚饭再拍到夜里11点出棚,然后每天上午10时开始排练,也叫技术掌握。我发现无论是技术掌握,还是正式拍摄,他每次都是提前十五分钟到拍摄现场,一个人端着大茶缸在那里想事情,他不爱与别人闲谈,经常自己在默念着什么,有时对面走过人来,与他打招呼,他也是简单地回应一下,又开始了自己的默念。
有一次出外景时,我看到他一个人在招待所的卫生间里洗衣服,我就过去说:林农老师,我帮你洗吧!他忙说:不用,不用,我喜欢自己洗。然后又一边搓衣服,一边自己在默念着什么。一些老同志告诉我,这个时候你不要打扰他,导演在考虑剧本,想戏那。那时候,经常是孙羽导演具体指挥拍摄现场,林农导演默默站在摄影机旁注视着,他总能发现一些细节问题,哪里不真实了,哪里戏还没有到位,任何一点小小疏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到工作现场从来不带剧本,未来影片的所有镜头,所有台词都已烂熟于心。无论是演员还是职员,无不小心翼翼,默默地按照他的意图工作着。他好像象就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家长,他以自己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大家都尊称他为“老头”。每一次看样片,我都被银幕上出现的那些镜头所吸引,要么被逗得哈哈大笑,要么被感动的偷偷流泪,在这潜移默化中我似乎渐渐懂得了电影艺术的魅力。《金光大道》上集完成以后,又在观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摄制组收到了四面八方的观众来信,我一封一封地看,感受着自己参与工作后的那种幸福。有时我读着那些观众来信,自己就开始了幻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林农导演那样在拍摄现场指挥若定,从容自如地拍摄一部电影,去征服观众的心?想着想着,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觉得那是一个梦,是一个过于遥远,过于艰难的梦。
林农是演员出身,五十年代初有一部电影《丰收》就是他主演的,1938年参加革命就进了延安鲁艺的戏剧系,后来在部队的文工团里他又长期做演员和话剧导演。或许这个原故,林农导演的电影都有很大的戏剧张力,戏剧冲突也较为浓烈,节奏明快,富于变化,粗犷中包含着细腻,激情中蕴含着柔情。具体到某一场戏的戏剧性也很强,对演员表演的处理尤为细致,他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把演员对角色的创造热情调动起来,把演员内在的潜力挖掘出来,在拍摄现场尽量地营造出一种和谐的气氛,让演员们进入规定情景。有许多演员都是从林农的电影中走向银幕,又从长影走向全国,成为人民大众喜爱的电影艺术家的。如:王晓棠、李默然、赫海泉、王秋颖、庞学勤、达奇、张连文、傅学诚等。在《金光大道》摄制组我认识了一批日后在中国电影界非常有影响的演员,张国民、王馥荔、宋晓英、马精武、许中全、朱德承、苗壮等等,那个电影都是他们的银幕处女作。他们在林农的电影中打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基础,林农对艺术的理解,对艺术的态度成了他们终生的财富。
《金光大道》上集完成以后,摄制组又接到任务,拍摄《金光大道》中集。第一项工作是把浩然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导演组的全体成员住到北京的东方饭店,由总编室的肖尹宪执笔。按照林农导演的意图,先是理出主要的人物高大泉的动作线,再理出张金发的反动作线,然后拉出提纲。每天早饭后,开始讨论怎样结构戏,晚上由肖尹宪整理出来,第二天对整理出来的戏再讨论。我是一个刚入门的毛头小伙,很少说话,主要的工作是把大家意见记录下来,整理好交给肖兄。老头坐在那里经常是眯着眼睛听大家的意见,遇到他突发灵感了,或是听到一个好的意见时,眼睛一亮,兴奋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一遍,大家的情绪就被他调动起来了。
这个时候老头就特别想喝酒,也不多喝,拿起酒杯抿一口也就够了。那个时候,白酒是极不好买的,但是东方饭店为老头提供了方便,只要老头需要就可以提供。大家又怕老头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就把白酒交给一位女服务员来经管,每天定量,过量就不给了。这位女服务员对交给她的这项工作非常负责,我们大家就戏称她为“酒司令”。老头喝起酒来很少吃饭,我们就劝他少喝一点。他说,你们吃的是粮食,我喝的酒是粮食的精华,营养不比你们少!
那个冬天对我来说是十分难忘的,一天早晨我打开窗帘,忽然发现街上的行人有许多人都戴上了黑纱,街道上出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打开收音机才知道是周恩来总理去世了。电视机只有会议室里才有,我跑过去看电视上的新闻,没有进到会议室,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失声痛哭,我走到门边向里一望,看见是林农导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位老人这样的悲痛,我的眼泪也不觉得流下来,我不敢再走近电视机,也不敢再走近林农,只听到他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象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后来,老头告诉我们,他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象天塌下来一样,总理是我们中国的顶梁柱啊。我望着老头那明显憔悴下来的面容,似乎看到了他那颗赤子之心,看到了他对国家前途的那种忧虑。
《金光大道》中集的剧本完成后,厂里决定,林农导演去拍摄另外一部影片《伐木人》,中集的导演工作由孙羽来完成。中集的拍摄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接到厂里的通知,派我到北京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学习。两年毕业回到厂里,又有机会为林农导演做了一段时间的副导演,那是《奇异的婚配》的前期工作,后来他调到北影就没有机会合作了。
现在我自己独立拍戏当导演已经有20年了,每每想起林农来,心里都要生出许多敬意来。我曾经跟许多人说过,《金光大道》这部影片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本蒙太奇辞典,在我的导演生涯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不经意地想起来,哪些戏是怎么处理的,什么样戏应该给什么样的镜头。对于电影分镜头的原则,林农导演曾经很随意地说过一句话:“观众想看什么,你就照什么!”这句话朴素的不能再朴素了,可这句话对我的影响极大,因为它生动地说清了观众与创作者的关系,审美对象和审美主体的关系,它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密诀!
2002年的7月22日是一个让我心痛的日子。那天下午,在《艳阳天》中饰演韩小乐的演员刘衍利打来一个电话,说林农导演昨天去世了。我立刻惊呆了,明知他已是80多岁的人了,这一天早晚会来,可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刘衍利说,家属提出告别仪式上不放哀乐,放《党的女儿》影片中的兴国山歌。我连忙安排了这件事。与林农导演告别的那天广电总局的副局长赵实同志也去了,还有许多与他合作过的,从心底里敬重他的人。肖尹宪拟了一副长联为老头送行,上联是:党的女儿点燃边寨烽火高举闯王旗兵临城下为祖国解放而戎马江山迎来艳阳天;下联是:甲午风云开拓金光大道喜看小姑贤奇异婚配为银幕增辉而沤心沥血共涉大渡河。
横批是:英雄林农。
所有为林农送行的人不觉得他是一个导演,是一个艺术家,都觉得他是自己的一个亲人。 林农一生淡泊名利,鼓励后学,生活俭朴,憎爱分明,耿直豪爽,他的严谨和一丝不苟,让我觉得那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必备品格,他对电影艺术的爱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他每上一部戏后,就把自己带进那部戏的境界中去,平日的所有生活都沉浸其中。与他多年合作的摄影师王启民说过,林农经常是在半夜里叫醒他,交流明天拍摄的新想法。林农很少自己写文章,也不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他认为,做导演不要表白的太多,他的所有想法,应该都在影片里了,不需要什么补充说明,他把自己完全汇入了电影!
我常常想,长影半个多世纪的辉煌,如果没有了林农导演的那些作品,行不行?中国电影近百年的历史,如果没有了林农导演的那些作品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想,那是不可思议的。
应该说他是新中国电影的栋梁级人物,是百年中国电影史中承前启后的一代,他的那些经典作品无论再过多少年也不会减少它的艺术魅力,他的人格风范是不可再造的。林农导演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可以称为大艺术家的人,也是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最质朴的人,最执著的人,最没有杂念的人。他那个时代没有这么多的评奖,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报酬,可他就是那么安然地为电影劳碌了一生,他的电影人生不是用奖杯来显示的辉煌,是那与观众紧紧相连的心灵。他用心灵构造了他的电影,电影也铸造了他的人生。他的魂灵将与他的电影一样在千秋万代的观众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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