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事件后,夏衍隐蔽起来。这“安静和安全”的约半年独居,于夏衍未始不是缘祸成福,用他自己的话说:“意外地给了我几个月闭门索居,可以安安静静地伏案写作的时间。”
夏衍诉说当时心态:“有人说我‘空头文学家’,也很想发愤一下,写一点东西。”他虽然写过不少电影和电影评论,但这类东西在当时算不上正儿八经的“作品”,故有此语。他为“空头文学家”之讽感到赧颜,决心“发愤”,说明他对“文艺工作者”角色已有认同,或者说,认真地想成为一个作家了。
启用“夏衍”笔名,与这种意识是同步。他先是写了一个有关肥皂厂工人生活的短篇《泡》,“第一次用夏衍这个笔名”。不过,虽然“夏衍”首先诞生于短篇小说创作,但让这名字“大噪”的却是戏剧。这就是《赛金花》。
写完后,剧本署名“夏衍”,专门托人从杭州寄出——这是出于隐蔽期间不欲旁人知其下落。因此,《文学》杂志的郑振铎、傅东华将其发表时,都不知道作者就是熟人沈端先。而在同样情况下,业余剧人协会读到本子后,立即决定上演;紧接着发生多个演员“争演”事件——金山和赵丹争演李鸿章,王莹和蓝苹(江青)争演赛金花,最后竟致金山、王莹、蓝苹、顾梦鹤另组“四十年代剧社”单干。《赛金花》的出色,由此可见一斑。
果然,演出获极大成功。“我去看的那一晚,是公演的第四或第五夜,上座极盛”(茅盾《谈〈赛金花〉》)。
尽管此剧惹来半生烦恼,但它对于“剧作家夏衍”意义非常。第一,这是一个高起点。第二,它让夏衍的戏剧风格一下就有准确的定位,那种细致而洗练、冷峻与理性的背后却有体贴和敏感、贴近世俗和“平凡者”的现实主义刻画,在以后的《上海屋檐下》、《一年间》、《心防》、《愁城记》、《法西斯细菌》里一直保持着,独树一帜,从而明确与其他名剧作家郭沫若、曹禺、陈白尘等区别开来。第三,它还显示了比戏剧才华更重要的东西,亦即精神质地——一个认为即使如赛金花者也不应遭到社会歧视的人,一个在30年代语境下仍旧坚持对义和团的个人观点的人,精神质地显然有一种纯粹性。
文学只是夏衍生命的一个侧面。他在三个方面做的工作,不比文学少。大量从事创作,只是30年代末那样几年的光景。也就是这短短几年,他写出了一批载入史册的作品,其中,《包身工》以及《〈包身工〉余话》,尤为不朽。
《包身工》缘起颇早。1927年入党后他被分派从事工人运动。他经常去提篮桥到杨树浦一带,那里是工厂区,有日企“内外棉”、英企“怡和纱厂”等。夏衍把头发推成小平头,从旧货店买来粗蓝布短衫裤,装扮着,“在小茶馆和马路上和工人们‘接近’”。1929年,他认识了在杨树浦一家工人补习夜校当教员的女孩儿冯秀英,她就是《〈包身工〉余话》里的“冯先生”。冯秀英提供了一些材料,并引他接触一些女工,使他开始注意起纱厂女工们的状况。
不久,夏衍参与筹备左联,工运活动暂时放下。1931年,沈西苓打算以上海女工为题材写电影,夏衍把包身工的材料提供给他,此即明星公司出品的《女性的呐喊》。夏衍后曾在《回忆与感想》中特地指出:“这是第一部写包身工的文艺作品,”以示不敢掠美。不过,片子对包身工题材的开掘不够深入,又遭审查官大量删剪,“成绩并不很好”。
在帮助影片补充材料过程中,夏衍对包身工现象了解又“多了一点”。当初在日本,夏衍对于日本纺织女工生活曾经有所了解,据说那已是“在资本主义世界里一致认为生活水平最低、劳动条件最坏”的了,可若与包身工一比,两者差别可谓“天堂和地狱”。
《回忆与感想》说,他找到在日本内外棉纱厂做工的一位青年团员杏弟,谈了几次。结果都意犹未尽。夏衍得出结论:“单凭搜集材料是不行的,非得实地视察不可。”
他有个昔日的“甲工”同学在日本纱厂当职员,托了这关系,得以去包身工的车间看过几次。然而,他还是不满足,倔强地认为一定要近距离了解她们的生活情形,“亲自到包身工住宿的工房去调查”。
这却是难乎其难的事。包身工制度极度黑暗、见不得人,包身工们的住处,“实际上是一所管理得十分严密的监狱”。对此,《包身工》有个精绝的比喻:“包身工是一种‘罐装了的劳动力’。”
近年“底层文学”渐为人关注。《包身工》可谓当之无愧的“底层文学”的鼻祖;它在这个方面的意义,随着时间推移,还将被历史更深刻地证明、更有力地凸显。
我曾读过一位名叫冈特·瓦尔拉夫的德国作家所写的《最底层》。德国有大量土耳其劳工,他们干最脏最累的工作,毫无社会保障,人格还受歧视,但这些状况却长期遮蔽在德国公众视野之外。瓦尔拉夫欲将此现实呈于世人,便乔装成土耳其劳工,“深入生活”凡三载,之后写成《最底层》。甫一出版,便即轰动,仅德国40天内就卖出350万册之多。殊不知,冈特·瓦尔拉夫在80年代做的每一步,夏衍在1929~1935年间就全做过了。
应该向夏衍脱帽致敬!曾任夏衍秘书的李子云说,95岁那年,夏衍说:“我觉得我的作品中只有《包身工》可以留下来。”(《活得洒脱,去得从容——记夏公》)有趣的是,在夏衍讲这话几年后,《包身工》却从中学教材中被删除了。“删除”发生在山西黑砖窑奴工事件曝光不久。不论这两者间有无关联,至少现实证明,《包身工》有着跨越时空的意义。
曾经有个说法,20世纪中国报告文学有“三座里程碑”,《包身工》是第一座。如果一定要谈里程碑,我同意《包身工》是一座,却不认为有更多。可能过于苛刻,但作为个人之见,我愿意这样看。
70年后读《包身工》,以及《〈包身工〉余话》,惊异不已的是它们写作意识如此超前。我们现已熟知“非虚构叙事”概念,而70年前,夏衍着手写作时,此类概念和创作实践还不存在——欧美真正出现这现象,是在“二战”后,尤其是60年代“新左派”浪潮起来后。可是读一读《包身工》和《〈包身工〉余话》,不难发现“非虚构叙事”的特征,已十分清晰和典型。夏衍虽不曾一模一样地讲出“非虚构叙事”几个字,然而“一点也没有虚构和夸张”背后的意思,同后人提倡的“非虚构叙事”,无有不同。《包身工》的完成过程的每一步,都寓涵着全新的写作意识与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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