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鲁生是当今中国研究民间艺术的精英人物。在山东学人圈中,他是一位我很愿意接近的朋友。前些年,他每有新著问世,总是惠赠于我。读着那些体大思精、条分缕析、深中肯綮、探骊得珠的著述,常令我扼腕。在近日的一次朋友小聚时,他赠我一本由德国雅知出版社刊行的《潘鲁生彩墨艺术》的精美画册,并在另一个大信封里,装满了他新近创作的即将结集付梓的画作照片。回家后灯下赏读,那一帧帧雅韵欲流的有彩的画,无声的诗,让我倾心折节,欣幸自己再次开了眼界。
在我所结交的画界友人中,像潘鲁生这样具有多种身份、艺术活动呈“立体性”的人物,唯其一人焉。鲁生首先是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的院长,二是该院教授并兼山东大学博士生导师,三为研究民间艺术的专家、学者,四乃笔耕不辍的画家。院长、教授、学者、画家,应是四片领域。要胜任之,用人之道,授徒之识,必须双备;逻辑思维的缜密,形象思维的灵动,更应两兼。两难具,四美并。鲁生竟能在四片领域里任意徜徉,均有建树。我一直觉得鲁生身上有着多种不可思议的潜能。他到底靠什么手法将这些潜能一一开掘出来,这对不少关注他的朋友来说,恐怕还是一个谜。当我沿着鲁生的艺术轨迹略加寻觅,觉得用两句话便能将这谜底揭开:学问是生在苦根之上的甜果,灵感永远不会拜访懒惰的客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叶,中国美术界曾被驰骛以逐的“新”字所困惑。西方现代美术的抄袭品和复制品,一时像新潮服装那样,成为任人抢注的商标。有人不仅对中国传统文人画不屑一顾,更视民间艺术为早已被扫在墙角的竹头木屑,陶犬瓦鸡。恰在这时,刚从山东工艺美院毕业并留校任教的潘鲁生,却义无返顾地带着学生投入到对民间艺术的抢救、保护、发掘、整理和研究当中。他发现,中国民间艺术的资源是那样丰厚与博大。陶器、服饰、年画、编织、刺绣、印花、面塑、皮影、布艺、脸谱等,称得上魏紫姚黄,五彩纷呈,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潘鲁生带领学生们将这些民艺种类,分别采集,并一一追本穷源,探奥索幽。人们在进行跨学科研究时,常会发现各学科的交叉点上,竟有许多未被前人探索和发现的事物。潘鲁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民艺研究放于社会生活的大框架之下进行,并将民艺的史、论和田野调查汇于一体,把民艺学、社会学、文化学、艺术学、民俗学冶于一炉,故而他的民艺研究拔新领异,卓然成家。后来,鲁生做了教授,当了院长,但他对民艺的考察与研究,仍痴情如初。二十余载下来,他有《民艺学论纲》、《中国民间艺术工艺学》、《民间文化生态调查》、《中国民艺风采录》等三十余部著作联翩问世。在民族文化认同出现危机时,潘鲁生作为一个年轻的学者、专家,为中国民间的艺术研究,做出了富有创建性意义的贡献。
在美术界有人对民族文化精神失缺自信时,潘鲁生是个冷静而善於思考的智者。他深知,天变、地变、时变、人变,陈陈相因的传统审美模式,早已无法满足当代人扩张了的审美意识与需求。当代画家,再也不能只充当传统的摹本与奴隶。然而,创新者应首先是继承者。传统是个文化链,环环相扣,要想不在任何一个链环上被绞死,必须先走进传统,方能挣脱前人的绳墨。拼贴西方的现代图形,毕竟难以“借壳上市”;剪裁中国古人的衣冠,也难以冒充士大夫。我在翻阅鲁生一些民艺研究著作时,总能感受到他民艺研究的要旨所在。他是要用新视觉、新观念的元素,去激活古老民间的文化因子,以期使旧的文化符号重获新生,并为新的艺术生命去寻找一张洁净的产床。
潘鲁生的水墨艺术、纤维艺术、设计艺术,曾在德国、瑞典、韩国及国内的一些城市中举办过个人展览,还与国际著名现代艺术家联袂举办画展,并获得很大成功。当看到潘鲁生的绘画创作骤然进入“井喷期”,山东美协荣誉主席、油画家杨松林先生感慨道:潘鲁生是在“一夜之间由一位年轻学者突然摇身变为一名勇锐自信、激情喷涌的画家”的。这与西方一评论家在评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讷是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作家”的话,如出一辙。我想,这“一夜间”的赞誉里,含纳着艺术家对艺术真谛的不断参悟、顿悟,以及漫长的艺术孕育过程。
外表上看上去意态晏晏、平平和和的鲁生,实际是个在艺术上常怀非常之思,常有非常之举的“狂人”。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于注重艺术研究的同时,从来也没停下过画笔,一刻也没忘记民间艺术与当代美术的融合。近十年来,他曾多次赴欧洲进行艺术考察、学术交流,并随时随地进行彩墨画创作。民间艺术是一切艺术的母体。潘鲁生一手拉着老祖宗,一手伸向时代,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纵向(传统)和横向(中外各类艺术)均可通过的“导体”。对民间艺术元素、文化符号不辞劳瘁地广集与博采,奠定了他彩墨作品的“基厚”,对外来文化艺术的菁华和优秀成果笃行不倦地借鉴与汲取,又筑就了他艺术品位的“台高”。
科学和艺术都企图接近上帝的秘密。如果说科学是最严谨和最合理的猜测,那么艺术则是最形象有时又是最无理的想象。平庸的画家机械地模仿着世界,优秀的画家深刻地解释着世界,天才的画家自由地创造着世界。当我按这种思维去赏读潘鲁生超越传统绘画观念的彩墨作品时,便感到它们的出现与存在,无疑具有鲜明的当代意义。潘鲁生已经挣脱了传统笔墨语言,其作品呈现出了新的形式,新的语境。“人是语言的存在物”,改写了语言也便改变了我们观察和认识世界的视角。鲁生在对绘画语言改写的同时,也改写了我们司空见惯、人云亦云的事物。鲁生笔下的世界,乍看有些陌生,再看倍感亲切,细品又令人神往。
潘鲁生的彩墨作品题材多样,形式新颖。若从内容上划分,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民间神?和古装人物,代表作有门神系列及戏曲人物系列;二为国内外的自然风物,代表作有《瑞典印象》组画,《德国印象》组画,《彩墨新疆》组画等。这些彩墨作品,大都是抽象或半抽象的。它们不同程度地舍去了对具象的描绘,作品中的线、墨、色主要不再用于造型。鲁生通过对具象语言的解构与重组,去表达自己彼时彼地所产生的某种印象、感觉、意趣、幻想和情愫。
古今中外出色的诗人,总能从一朵鲜花中窥见天国,于一滴露珠里参悟生命。杰出的画家亦然。鲁生笔下的异国风物,无论是瑞典的《春树》和《冬树》,还是《诺贝尔颁奖的地方》;无论是欧洲随处可见的《红房子》,还是矗天而立的《永恒的十字架》,大都是以大面积的抽象构成,生发出具象的题旨。其中不仅透露出中国画家的人文关怀,还在诗化的意向空间里,给人以心灵的沐浴。优秀的画作是对物的领悟而非是对物的认领。判断画作的艺术价值,在于看画家能否借助外在的物质形式,去表达一种内在的生机、情感和精神。我在读鲁生的《彩墨新疆》系列作品时,就被其所营造的意蕴和情态深深打动。他笔下的《白桦》、《生命树》,无视大漠的寂寥与干旱,疯狂地热恋着大地,让坚韧的生命全部爆发。他的《春韵》以浅黄色为主调,《绿影》以翠绿色为主使,《秋语》以火红色为主宰,酣畅淋漓地写出了春的烂漫,夏的繁茂,秋的充盈。画家在这些画作里,以灼灼夺目的色彩,以朦胧迷离的画面,为我们拓展出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可让我们生发出无尽的遐想。
鲁生的《北极系列》和《太空系列》,虽承传了国画所崇尚的“以白计黑,知白守黑”的虚实创作法则,但仍与传统意义上的国画,大异其趣。他仅用大墨块、大色块与大留白进行组合,删繁就简,高度概括。我们当会从这些墨色氤氲、大气磅礴且充满着神秘感的画面里,感受到天地之心在跃动!
艺术的三大死敌为平庸、千篇一律、粗制滥造。真正的艺术品无不具有原创性的特质。鲁生的彩墨作品,既没有画家反复炒卖的“老三篇”,也没有画家在略有创新后便恋栈着的“新三样”。鲁生从民间文化符号“门神”中变体出来的十几组门神画作品,或近乎水印,或近乎剪纸,或近乎麻胶板,线条色彩多变,无一重复。通读鲁生的彩墨作品,我感到,他的每一幅画,都是属于他自己的一次新奇而独特的语感体会,一次新奇而独立的意象营造,一次新奇而独到的人生感悟,一次新奇而独有的生命体验。
艺术最深刻的美质都是植根于各自民族的土壤里。潘鲁生的彩墨艺术的生成过程,再次印证了这一道理。中国民间艺术的质朴、粗犷、简约、明快,以及色彩的鲜亮乃至其象征性、寓意性、装饰性,都给鲁生的彩墨艺术以母体般的孕育。同时,民间艺术的率意与自由,也给鲁生在用画笔表现大千世界时,插上了任意飞翔的翅羽。如果我们把鲁生的每幅作品都视为一个鲜活的生命,那么,在这一个个生命里,虽有欧美的一点儿“血”,非洲的一点儿“肉”,但它们的“骨骼”和“心脏”,却是华夏民族的。
民艺研究、艺术教育、绘画创作,构成了潘鲁生的艺术人生。这三者相互渗透,相互洇润,相互启迪,相得益彰。鲁生正值壮岁,恰是人生的“华彩乐段”。愿鲁生以他的禀赋、才情、学养、器识为“鼠标”,不断在情感的屏幕上点击,让他的艺术人生,不时迸发出熠熠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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