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乙:创作时的心灵自由
你排《少年郭沫若》已经是在20年前了。86年排这出戏的时候,你当时是分在乐山文工团了吗? 没有。当时我在中戏毕业实习,他们剧团有这么一个剧本,要排这个戏。而我正好是从四川出来的,认识他们剧团的人,又正好赶上毕业实习,于是这么一介绍,就成了。 现在中戏学生的毕业作品一般都在哪儿排? 按道理毕业的时候应该去全国各地的剧团实习,但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实习的地方。中戏的学生现在主要都去电视剧剧组、电视台实习,去话剧团实习的寥寥无几。我们班就我一个人。 当时就已经是这个情况了? 是的。我们班的任鸣和刘伟,是联合去宝鸡市话剧团做副导演。我们班就我们这三个人还在搞话剧,其他的同学古榕、沈悦基本上都去搞电影电视剧了。 当时话剧就不太景气了吧? 80年代初期,只有北京、上海有话剧,外地就很少很少了。不过,当时这个戏在乐山和四川都很有影响。四川剧协又请我们去成都演出,就像外地剧团进了北京一样的感觉。那个剧团其实是乐山市的一个文工团。他们那儿后来出了不少人,吴子牛原来就是那儿的,他考电影学院之前,在团里吹拉弹唱都干。北京儿艺的胡一飞当时是那儿的副团长。后来还出了一个陈小艺。
中戏毕业后,你去了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戏曲。这跟从小在家看的川剧有关联吗? 有一定的联系。主要还是86年排完那出戏,87年我大学五年级又回四川排了川剧《四川好人》。这出戏在全国还是比较有影响的。完了以后就接二连三地排了很多戏曲。其实本来87年我打算出国的,去加州大学读个硕士。但后来突然决定不去了,然后就是毕业分配。当时选择艺术研究院,也是经过谨慎的思考的。因为中国的话剧导演,前面已经有两个大师了,焦菊隐和黄佐临。焦菊隐的话剧民族化和黄佐临的写意戏剧观,把中国戏曲和话剧相结合,让我觉得,好像这才是中国戏剧真正的出路。所以就选择了艺术研究院,做了8年的中国戏曲研究。8年抗战,太久了。其实对我非常有帮助。 这个戏曲研究具体是哪方面? 表导演。三种工作:一个是我在外面排戏,在全国各地排了很多剧种的戏;另一个是看戏,这也分两个方面,一是各地的剧团请戏曲研究所的人去看,另一个是80年代初戏曲研究所抢救录了上百出戏曲名家经典段子的录像带,这个近水楼台,在研究院内就可以看了;第三个工作就是做研究做课题,写论文写书。当时我的课题是全国青年哲学基金的国家项目,属于国家拨钱的项目。 什么时候又想进专业的剧团排话剧? 95年吧。特别偶然。林兆华跟北京人艺一说,就把我给调来了。前后就半个月吧。当时(中央)实验话剧院赵有亮也很想要我,因为95年我给他们排过一个《庄周试妻》,他们很满意。结果北京人艺捷足先登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是不是还认为,中国话剧的本土化,一定要借助戏曲的营养呢?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领域,不单纯是一个手段。最重要的是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这才是对中国的话剧非常有帮助的。 请简单地讲讲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有哪些特点? 比如书法、诗词歌赋、戏曲、绘画,当然章回小说是另外一回事。它们所强调的创作者心灵的自由度是极大的。创作者所呈现出的意识、或意象,实际上是很简单的,它需要创作者心灵极端自由以后的表达。这种表达可以说是和自然、道法融为一体,道法自然,有法而无法,这种自由、开放让人的心灵彻底解放。这种解放后所产生的韵味和意识,再加上中国最古老的哲学为依托。对艺术家来讲,创作时心灵的自由是最重要的。很多大家都是这样。这不像西方的艺术,是在相对理性的规范当中。中国的艺术更强调人与自然的融合,所谓的天人合一,所谓气贯长虹。这种意识在东方艺术中是非常宝贵的。但我们的文化,近一百年来,随着民族的解放,到阶级斗争,到政治意识,遗失得非常厉害。所以说为什么现在很难出大诗人。诗歌如果心灵不解放、不轻盈自由是写不出来的。近百年来,真正解放了意识的是鲁迅,完全无拘无束的,自我意识极度张扬的思想。这对中国艺术,或者具体说中国话剧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说心态。中国的传统哲学,包括宗教它的积淀又很深厚。 刚才说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你也谈到了章回小说是另外一回事。是不是现在大多数的中国话剧、电影观众,还是更愿意接受章回小说的叙事方式? 对。从文学角度来讲,章回小说形式有故事有悬念;从民间艺术的角度,所有的说书,包括戏曲,从王国维开始就是“以歌舞演故事”,一下子就把戏曲的形式给界定了。王国维之前李渔的“一人一事”,“事”就是有故事,就把欣赏的定式固定了。延续下来,对舞台欣赏这种影响就是有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话剧引进中国,最早的如易卜生的作品,也是极具故事性和情节性的,似乎这也就界定了话剧最初的道路该怎么走。80年代徐晓钟排演了《培尔·金特》以后,中国戏剧界才恍然大悟,原来易卜生还有这样的剧本。《培尔·金特》与早期引进的《玩偶之家》是完全两种形态的。这说明中国的话剧还是单一,只建立起一种审美习惯。 你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你对你所有的戏都非常满意。但市场上反映,有的票房很好,有的票房就不太好,是不是跟你说的观众的审美习惯有关呢? 对。这种审美的取向有非常直接的关系。大家来看戏的目的是什么,多数人希望看到非常完整连贯的故事性的东西。但是,无论是怎样的一个艺术门类,一切手段单一化了,题材样式单一化了,肯定就不是多元发展丰富的途径。 这过程中,由于你个人的审美与所谓主流审美有差异,就会带来很多争议。 这是表现出来的一种现象。我个人认为,这里面有很多问题。比如说我、林兆华、孟京辉“先锋”,其实是我们在创作过程中,有很多非西方元素、非西方手段,是很民族化的。这里面就有一个对民族化艺术认知的深度,或者角度的问题。这也是带来一些争议的重要原因。 我的小剧场话剧《原野》争论很大,很多手段有大量中国文化的因素在里面,而人们对中国文化的认知也是有巨大局限性的。 比如对戏曲的认知,原来认为就是一个层次,就是“以歌舞演故事”,而到后期到80年代,90年代提出的“剧诗”,这个概念就跳出了王国维“以歌舞演故事”的定义。这个概念无疑更接近真正的现代中国文化的本质。目前在对戏曲的认识和学习上,还是很少从这个角度来研究的。从创作上来,一些戏曲手段的借鉴,只是表面的。有人对我们这些所谓的先锋戏剧,看不到本质的地方。其实这些本质的地方,完全是非西方的。我们和有的艺术家不太一样的在于,从审美,从哲学角度理解,我们的范围更广泛一些,而不仅仅局限在我们这个民族的意识形态里来看待事物,来对待人。这个角度可能更广一些,范围更大一些。这样一来,从理解上,可能会更难一些。 我们的文艺,多少年来,沿袭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局限,政治意识对艺术的制约,很难从艺术的本质上去考虑,很难从人的本质上去看待事物,看待人的思想情感,而它是受许多政治、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而这样一来自然局限性就更大了,视野就更窄了,而不是站在一个更广泛的,用时髦的话来讲是国际化的视角上。为什么很多非洲小说能得诺贝尔奖,能风靡全世界?其实它反映的思想是极具世界性的,极具人类共通性的,超越民族和国界的。只要是人,它就是共通的。 哲学就是研究的这个。不是说德国哲学就只解决德国人的生存问题,英国哲学只研究英国,它完全是超越本民族的意识形态的,才能构成人类共同的财富。 艺术最终极的目的也就是这个。不是说我是给通县人民看的,给北京人民看的,给陕西人民看的,它不能是这样的,它肯定会是超越地域民族的。我们在创作中有特别鲜明的意识,可能会对观众的欣赏带来一些局限,不能很好地去领会。但这些戏一到国外演出,反应就非常好。 这当然不单纯是文化水平高低的问题,而是人的生存意识,需要完完全全的一种超越,超越自身的局限,从更大范围去获得艺术的感受。 当然这里面需要东方民族自身的特色,这属于你自己的。而不是单纯从手段上去学习西方。这在改革开放后的绘画界表现得非常明显,一开放以后,许许多多模仿西方现代绘画艺术的方式技巧,这个过程一经历完,现在我们看到的带有模仿的绘画就很少了。真正到最后,还是要有画家自己的感情,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你东方的元素。以后出现的画家就不一样了。 昨天我看报纸,香港大学授予吴冠中先生(荣誉)博士,老先生讲的话就非常经典。他说:“社会不会培养诗人和画家,是诗人和画家创造了杰出的作品,获得了广大人民的承认,震撼了社会,社会才承认画家和诗人的地位,给予荣誉。一切荣誉应赐给作品,赐给创造。”艺术就是个人的,和社会没关系。不需要你承认,当然承认是以后的事,但表达就是个人的。 就是从出发点的角度? 对,不需要和社会产生作用。所以吴冠中出现了非常现代又是非常中国的绘画。戏剧和绘画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做戏都有一种观念,观众的确是需要培养,需要引导的。如果你不做这个工作,他们永远只是一种类型的。三年五年自然就会了。艺术或者戏剧,必须是走在时代的前面的。要做这种引导的作用,不能同步,更不能滞后。当然领先五步还是十步,可以根据当时的情况和感觉而定。而这种领先又不是时尚,时尚很快会过时。说得悬一点,这种领先应该更多是精神层面的。这是戏剧应该担负的责任,真正的戏剧不太具备娱乐和商业的功能。 你觉得百年话剧可以谈的人物有哪些? 从表演上来讲,无疑于是之先生是值得一提的,他现在还健在。他对表演的认知是超越了我们现在的教科书的。说明他是进步的,是发展的。他提出的“心象说”是很唯心的,而对于现在传统教学,包括现在的表演方法、表演体系,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而这些我们现在真正的研究者,没有深入去做这个工作。这对中国戏剧的发展,是极具推动性的。 当然非常遗憾,于是之先生现在自己不能说了,他的很多东西无法用语言表达了。但他对中国的表演,通过自己的感受所寻找的理论,对表演起着非常巨大的推进作用。但我们现在的教学和惯有的表演方式,还是100年前或是80年前的方法。这是很危险的。 所以我现在努力排戏,也在寻找自己的理论和方法。就是怎么建立起我们中国自己的戏剧理论体系,有方法,有思想。这个无论是100年的总结还是对未来的探索,都是非常重要的。 不然永远停留在所谓的继承或模仿上,走不出自己的路子来,无法与世界戏剧去对话,因为你使用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说法方式。比如,80年代,《茶馆》在欧洲演出,可能很辉煌,他们惊叹中国还有如此惟妙惟肖的现实主义戏剧;但假如现在还是如此,就仿佛看一个古董博物馆了。这就是为什么《天下第一楼》去爱尔兰演出时,台上人比台下人还多。并不是说这个戏剧不好,而是已经无法对话了。艺术更需要交流,无论是出于政治的目的,经济的目的,就是要去对话,要去交流。不交流,只是在屋子里面闭门造车,肯定是不行的。这就需要有东方的、中国的,同时是世界的、国际的。 于是之先生能形成自己的表演风格、体系,是不是与那一代人文化底蕴的深厚有关?他们大多不是学戏剧的。 这是分不开的,非常重要。于是之一生非常喜欢周作人,甚至读周作人到了可以背诵的程度。他再去演戏,那会是怎样一种感受。无疑,文化底蕴非常重要。他才能有那种绝顶的悟性,去找到自己表演的精神的东西,才能提出新东西。 他的表演体系没有传人,是太难了吗? 不是难。而是我们现在的中青年演员已经不去想这个了,已经不去悟这个了。当然这不仅仅在话剧界,而是整个中国文化都处于这种卑贱的状态了。没落、腐朽,各种肮脏的词放上去形容都合适。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再加上很多演员缺乏起码的修养,自身的知识都不具备。 你最后还看到他在舞台上演出《茶馆》了吗? 就看到了他演的《茶馆》。他的其他表演,像《洋麻将》看的都是录像,没有现场。 是不是像这样的演员以后也不会有了? 我觉得有一个人,就是濮存昕。这几年,他演的戏逐渐逐渐进步,逐渐朝艺术家的方向走去。所以我觉得还是后继有人的。尤其是看到他演的《建筑大师》以后。 我觉得《白鹿原》和《建筑大师》,今年的这两部戏,他有非常大的进步。 对。所以过去是名演员,以后是艺术家,这是有可能的。他已经开始进入到一个演员的精神领域,他不仅仅是在演戏。这个天眼一开,他就自由了,可以随心所欲。作为一个演员就不得了了。我觉得任何艺术家,走到这一步,就不得了了。 李六乙,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现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 执导的主要话剧作品有《庄周试妻》、《军用列车》、《雨过天晴》、《非常麻将》、《原野》、《新北京人》、《北京人》,戏曲作品有《四川好人》、《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宰相刘罗锅(三、四本)》、《白蛇传》、《偶人记》以及新戏剧作品《穆桂英》、《花木兰》和诗剧《口供》等。此外,还曾创作编写过多部戏剧作品,并著有《李六乙纯粹戏剧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于是之,原籍天津,1927年出生于唐山,百日丧父,后随母迁至北京,曾在北平孔德小学读书,毕业于北师附小。初中就读于北平师大附中,毕业后因家贫辍学。15岁起曾做仓库佣工,后当抄写员。1942年参加北平青年组织的业余戏剧活动,1945年秋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不久失学加入祖国剧团,参与《蜕变》、《以身作则》等剧的演出。1947年进入北平艺术馆,参加《上海屋檐下》、《大团圆》等剧的演出。1949年2月参加华北人民文工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前身),1951年塑造了《龙须沟》中程疯子的艺术形象,奠定了他优秀话剧演员的地位。此后相继演出了《关汉卿》、《雷雨》、《名优之死》、《茶馆》、《女店员》、《丹心谱》、《请君入瓮》、《洋麻将》等剧,都取得成功。此外,他还在电影《青春之歌》中扮演余永泽、《秋瑾》中饰贵福,并和曹禺、梅阡合作创作了历史剧《胆剑篇》,与英若诚、童超合作改编了话剧《像他那样生活》。于是之1985年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协会第四届副主席,1988年当选为北京市戏剧家协会第二届主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