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之恋——追寻促进民族团结的好干部龚曲此里的生命足迹 |
新华社记者刘永华、徐壮志、白瑞雪、朱映涛
翻越千年的雪山,驰过峻峭的江谷,在龚曲此里逝世一年后的又一个春天,我们在迪庆高原上追寻他的足迹。
纳古村,那个追逐绿色的身影
澜沧江在扎格山和纳古山之间缓缓流淌,江谷上空,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盘旋。藏族少年朝我们憨憨一笑,继续仰头看鹰。
儿时的龚曲此里,是否就像我们路遇的这位少年一般,有着明亮的眼睛、鲜艳的“高原红”,是否也时常这样久久立于山脚下,眺望山外更高、更远的世界?
迪庆州德钦县佛山乡纳古村。这一连串地名之间的每一段路,都是在雪山或悬崖上蜿蜒的小道。路的尽头,就是龚曲此里生命的起点。
1954年7月,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在纳古村呱呱坠地。多年后,龚曲此里把自己的生日定在8月1日。他说,我是军人,就和所有的中国军人一起过生日吧。
从儿时起,绿色军营就是龚曲此里美丽的向往。
做新衣服要绿色的,玩游戏要扮演当兵的,枯木被他做成了像模像样的步枪。部队搞训练,龚曲此里就从围墙缝里偷看,看得连自己放的羊跑了几只都不知道。他还硬要学当兵的系绑腿,母亲只好把父亲的旧裤子撕成布条做绑腿,什么颜色都有。为这个,村里的孩子们没少笑话他。
送新兵那天,在乡里当干部的父亲惊奇地看到,站在队伍最后一名、因为军裤太长而不得不高高卷起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一个追逐绿色的16岁少年,就这样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从战士到军分区副司令员,军装是龚曲此里一生的最爱,军装也曾被他的鲜血染红。
1979年春天,龚曲此里与斯那拉姆的大喜日子将至,家里却接到他的电报:“执行任务,婚期推迟。”
老父亲连发三封急电,也没能把新郎催回来。斯那拉姆则认定龚曲此里遇到了其他女人,整日以泪洗面。
几个月后,家人才获知了龚曲此里参加南疆重大军事行动的消息。
上战场的名单里,起初并没有龚曲此里。考虑到他是藏族干部,又马上要结婚,部队安排他在后方留守。但他坚决要求参战,拦都拦不住。
担任通信排长的龚曲此里带领全排出色完成任务,荣立集体三等功。当上级要给他个人记功时,他把荣誉让给了排里一名牺牲的战士。在此后的几十年里,那段血与火的日子留给他的5处战伤,一到阴雨天就钻心的疼。
经历了战争,更知和平的可贵。从边防回到高原,龚曲此里以自己的执著,作为捍卫和平的方式。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武装部移交地方建制,在德钦武装部担任参谋的龚曲此里不得不脱下军装。
亲戚为龚曲此里谋到了一个好职位——县人事局局长,众多朋友也盼着“阿吾龚曲”(龚曲大哥)快到地方上大展宏图。
龚曲此里却不愿意。“武装部也许会回到部队的,我要等到那一天!”4年后,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当龚曲此里在军旗下第二次举起右手宣誓时,泪水打湿了崭新的军装。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还能再次穿上军装。部队,我深爱的部队,我又回来了!作为一个翻身农奴的后代,两次入伍,这是党和部队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决不辜负党和部队的培养!”
2008年2月4日,龚曲此里去世前一天。他嘱托妻子说,走的时候,给我穿上军装。
那身从少年时代就让他深深着迷的军装,那身38年从军路上贴着他心窝的军装,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德钦县,那双不停飞翔的翅膀
沿着连绵的山路奔驰,一个如明珠般闪亮的县城,突然出现在雪山环抱的山谷中。
这是云南省海拔最高的德钦县,也是龚曲此里从边防部队归来后为自己选择的第一个驻足点。从此,重返迪庆高原的雄鹰几十年间不曾停止飞翔。
1995年3月,龚曲此里在调研中发现,德钦县各村种植的土豆普遍个头小、产量低。第二天,他就买来一麻袋新品种土豆。然而,无论怎么宣传,村民们还是不愿意尝试。
龚曲此里找到被大家称作“秀才”的鲁布,拿出500元钱:“你先种着试试,收成好了归你,如果不好,这500元钱就算赔偿。”
鲁布被龚曲此里的举动感动了,同意不收钱带头干。第一年,他的收成就翻了一番,乡亲们第二年全都更换了土豆品种。同样是在龚曲此里的推广下,村民们第一次种上了葡萄和良种青稞,古老的土地捧出了更丰硕的果实。
从德钦到香格里拉,从澜沧江边到金沙江畔,我们深深地理解,驻守高原的军人是祖国神圣领土的守卫者,也是幸福与文明的传播者。他们肩头的责任,重如高原那层层叠叠的雪山。
纳古村村民尼布,70多岁还没走出过德钦县。2003年5月,他告诉回家探亲的龚曲此里:“咱们村里像我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有26个,我们都会唱《北京的金山上》,但谁也不知道北京是个啥样子啊!”
老人们的心愿,触动了龚曲此里。他动员妻子,把家中仅有的8000元积蓄取了出来,又协调迪庆州民政局,凑足了路费。
就这样,26位老人去了北京。尼布拿着自己在天安门前拍下的照片,逢人就说:“北京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好看!”
一次,龚曲此里遇到几个乞丐,给了钱,并告诉他们,如果饿了找不到吃的,就到军分区找他。
侦察科科长刘云宏赶紧提醒说,让乞丐到军分区,恐怕影响部队形象吧?
龚曲此里厉声责备:“我军的宗旨不是为人民服务吗?乞丐也是人民的一分子,帮帮他们怎么会影响部队形象了?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吧!”
他的心像高原和蓝天一样博大,唯独盛不下心酸。
龚曲此里爱他的父老乡亲。村民们用水不方便,他千方百计引来县里的投资,把脸盆般大的山泉水引到了村里。忠木盖房子缺钱,他拿出准备给母亲买棺木用的8000元钱。
他爱着这片土地上素不相识的老百姓。每次下乡,他都要在车上装满大米、罐头和衣被。家里刚存了点钱,他又拿出去送人了。当妻子忍不住责问时,龚曲此里反问说,如果生病的是你,没人愿意帮助的话,你怎么办?
年年岁岁,他就像那些转山的藏族同胞一样,心中毫无私欲,全为他人祈福而行。
即使在最偏远的山乡,人们也知道他的名字。人们送给他一个美丽的称呼——“龚曲菩萨”。
军分区,那片婆娑的红柳林
月光下的香格里拉古城,仿佛雕刻着千年的沧桑。迪庆军分区,就坐落在这个昔日茶马重镇的东侧。见惯了“方块加直线”的我们惊奇地发现,军分区里的全部建筑都是藏式风格,与古城浑然一体。
军分区官兵来自不同的民族。一次体能训练,藏族战士扎西顿珠从器械上滑落,负责保护他的黄远飞一疏忽没能接住,让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无意中听到扎西顿珠和几个藏族战士用藏语商量“教训”黄远飞,龚曲此里急忙找到连队干部,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在龚曲此里的“策划”下,连队把两人编在一个班,住上下铺,学习同桌,训练同组。扎西顿珠得了阑尾炎,黄远飞去陪护;黄远飞体能成绩不理想,扎西顿珠帮他“开小灶”。两名年轻的藏汉战士冰释前嫌,成了一对好朋友。
龚曲此里喜上心头,带着两人共同植下一棵高原红柳,取名“同心树”。
今天,小树已然成荫。昔日的荒地上,汉、藏、回、白、瑶、布依、傣、彝等11个民族的官兵,建起了“民族团结林”。
这就是藏族汉子,豪爽直率而又心细如发。对他的兵,龚曲此里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
在军分区全员出动抗击冰雪灾害的2008年初春,当他发现几名留守战士吃的全是方便面,立即让妻子每天顶着风雪送去热腾腾的酥油茶和糌粑。排除哑弹,他会让别人躲开:“我是指挥员,危险时刻,哪有让部属去冒险的道理?”
训练场上的他,却严厉得毫不留情。
“敌人会选择天气、选择地域和你打仗吗?”在龚曲此里的坚持下,部队长途野营拉练放着公路不走,专门钻原始森林;即使天气骤变、风雪呼啸,部队仍不停脚步,昼夜驰骋。
或许是曼妙的风景往往与险境相伴,或许是这山水妩媚得让老天也妒忌,美丽的香格里拉自然灾害频发,而抢险救灾的部队中,总少不了龚曲此里的身影。
2006年1月,香格里拉县虎跳镇土官村发生森林火灾,部队紧急出动。
上次救火,龚曲此里就是拄着拐杖回来的。几天几夜的扑救,让他多年未愈的痛风更加厉害。
“救火是年轻人的事,分区不缺你一个人!”这一回,妻子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龚曲此里推开妻子,疾步出门。
在作训参谋沈自军的记忆里,那场战斗异常艰难。
扑火点海拔近4000米,上山的坡几乎都在60度以上,龚曲此里不得不拄着松枝走走停停。部队经过的路上,好些两三人才能环抱的大树烧没了半边树根,随时可能倒下。每一处扑灭的地方,龚曲此里总要把手伸进余灰里摸摸,觉得太烫,就拧开自己背上的军用水壶,倒些凉水上去。
四天五夜后,率部下山的龚曲此里接过村民们献上的哈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嗓子,已被炙热的大火烤成了焦土一般。
年过半百的龚曲此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牦牛般壮实的汉子了。面对家人和战友们的劝告,他总是那句口头禅——“没事”。下一次,当香格里拉呼唤子弟兵,这个敢于担当的藏族男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大家庭,那声终于喊出的“阿爸”
这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至今用着上个世纪80年代买的冰箱和电视机。
走进龚曲此里的家,他的军装还挂在卧室,他的照片静静地凝视着每一位来访者,他的孩子们围坐在炉火旁,回忆着父亲的往事。
23岁的洛桑顿珠,是龚曲此里夫妇16年前从孤儿院里收养来的孩子。虽然阿爸每天下班回来会给他讲故事、唱歌,这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始终把龚曲此里叫做“叔叔”。
龚曲此里的儿子龚建平比洛桑顿珠小一岁。在小建平的心里,哥哥的到来,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那份父爱——买玩具。本来可以买件好的,现在变成买两件普通的了;给零花钱,本来是一元,现在变成了一人五角。
那年春天,建平和洛桑的班里同时开家长会,无法分身的斯那拉姆央求丈夫一同去参加。一向忙于工作的龚曲此里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让儿子好不得意——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建平有个当司令员的阿爸,这次终于可以让他们瞧瞧了。
没想到,父亲穿着笔挺的军装到了学校,却径直走向了洛桑的教室。同学们说,建平吹牛,那个当官的根本不是你阿爸!
“你不是我哥哥,你是我阿爸捡来的!”回到家里,建平冲着哥哥嚷。话音未落,就挨了父亲一巴掌。
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打孩子。他用这种方式,让儿子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个道理:“我们家是一个民族大家庭,每个孩子都是阿爸阿妈的亲骨肉!”
洛桑终于把龚曲此里叫做“阿爸”的那一天,被龚曲此里写进了日记——
“等这一天已经6年了,很激动,很幸福。昨天洛桑冲凉水澡后感冒了,晚上发高烧,深夜里我背着往医院跑,拉姆跟在后面。打完针天都快亮了,我让拉姆陪着他,上午分区要开会。没想到,下午去医院接他时,他居然怯生生地改口叫我‘阿爸’。这傻小子!”
就在收养洛桑顿珠一年多后,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
女儿龚雪琳的同学康秀英因为家庭贫困,来县城读初中后几度面临辍学。龚曲此里得知这件事,不仅送去学费,还邀请康秀英来家里过周末。
“你若不嫌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见康秀英推辞,龚曲此里又甩出那句老话,“不麻烦,家里也就是多一副碗筷罢了。”
从初中到高中,康秀英在这个家度过了6年,直到考上大学。
1997年,龚曲此里收到彝族女孩吉心梅的求救信,从此和军分区官兵一起资助她,从初中到大学;2005年在泽通村村口碰到的春春,也是在他资助下顺利上完大学……龚曲此里膝下有一双儿女,然而,把他叫做“阿爸”的,却有多少来自藏族、彝族、傈僳族的孩子!
2009年1月25日晚,农历除夕夜。窗外的爆竹声,惊醒了不时昏迷的龚曲此里。
“难得今年一家人都在,去买瓶酒,我们团个年。”
在孩子们的记忆中,这么多年,阿爸不是和战士们一起吃年夜饭,就是去给乡亲们拜年,一家人从来没有团团圆圆过一个除夕。
洛桑顿珠为阿爸斟满一杯红酒,建平抱着阿爸靠坐在病榻上。龚曲此里看看妻子,又看看孩子们,对前来探望的人说:“你看,我这个家幸福吧?”
昆明,那些没有打完的电话
春城花开。
从高原搬到海拔更低、气候更温暖的昆明,是龚曲此里的家人多年的心愿。然而,2008年底,当龚曲此里终于能到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歇一歇,却已到生命的终点。
医生们多年没有见过这样严重的病例:心肌细胞严重受损,多次支架手术也无法改善心脏功能。肺部感染严重,胸部发现了四种细菌。作为心梗的并发症,多器官到了中末期……
9次会诊,专家们的结论没有改变。
跟在专家们身后,斯那拉姆从二楼跪到一楼:“求求你们救救他,老天不会这样惩罚他的……”
女儿雪琳拉着医生的手不放:“把我的心和肺换给我父亲吧,我知道你们能做到,现在就换!”
龚曲此里的心,却还在他的岗位上。
第一次手术刚醒来,龚曲此里拨通了上任不久的迪庆军分区政委姚世忠的电话:“我恢复得不错,感觉身体没什么事了,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回来上班了。”
新兵们是否适应了高原的环境?军分区的日常工作进展是否顺利?前些日子生病的战友身体怎么样了?……初入医院的日子里,他的电话没有断过,边说还边打手势。时间长了,妻子抢他的电话,龚曲此里会很不高兴地嘟囔一句:“就你啰嗦!”
2月1日那天,斯那拉姆刚进病房,发现浑身插满管线的龚曲此里,不知怎么找到了她藏起来的手机,又在通话。
“这个干部身体不好,家里负担又重,他爱人的工作,无论如何请你们帮忙解决一下……”
妻子抢过手机:“你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管什么闲事!”
“他家里这么困难,我们做领导的不帮他,谁帮他?”龚曲此里缓缓地说。
妻子捂住他的嘴:“好了,我明白了。”她心疼。此时病情已恶化的丈夫,每说一句话,都得耗费多少体力!
心衰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密,龚曲此里再也无法通电话了。他让前来探望的同事耳朵贴近自己嘴,用仅剩的力气,从容地交代一件件未完的工作……
直到今天,人们也不愿意相信他走了。
一位村民问军分区官兵:“阿吾龚曲”好久没见了,是不是工作很忙?
龚曲此里的妻子常常坐在丈夫的照片前幻想,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像以前那样大喊“雪琳妈,我回来了”?
他生前使用的手机,至今仍在接受着人们的问候。
捧读一条不知来自何处的手机信息,龚建平潸然泪下——
“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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