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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韩德培教授
 
“先做人,再做事”一个朴素而深刻的道理。

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播出节目中韩先生两次落泪的镜头,深深地震撼了我:他被打成右派即将送往湖北沙洋农场劳动教养,下放条件艰苦的沙洋农场他毫不在意,但此后一家子人的生活问题却令先生忧心不已,因为韩夫人殷昭女士长期以来都将全部心血放在了家庭上,没有工作,先生这一走,全家人生活就没有了着落。想到此后家人面临的巨大生活压力和种种艰辛苦难,先生的眼眶湿润了。

武汉大学原校长、我党创始人之一李达“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李达校长对韩老相当器重。朝鲜战争板门店谈判期间,外交部试图调韩老前往朝鲜,参与谈判,但被李达校长给挡了回去。李达甚至说:“武大什么人都可以调,就是韩德培不行。”此后,北京大学和外交部国际问题研究所都来调韩老,但李达校长坚决不肯放人。“文革”中李达校长被逼上死路时,对夫人石曼华仰天长叹:“我确实被韩德培说中了,首先害了他,如今轮到我自己了。”先生为失去了同志和挚友而扼腕叹息,潸然垂泪。

韩老的这两次落泪最真实地反映了他对家人、对挚友的深挚情感和崇高的人格。韩老曾经遭受了21年非公正待遇,但他却用常人难有的宽容和理解来看待自己所经历过的劫难,对自己所受到的委屈从不愿提及,而是处处为他人着想。我曾在韩老被下派的沙洋农场工作过两年,有时跟他谈及沙洋农场的事情,他从不说自己当时所遭受的苦难,谈得较多的是为荆州地区(即现在的荆州市)开设中学英语教师补习班,及我国重返联合国后有关联合国文件的翻译工作。

2001年7月,我接到中国国际私法学会理事、武汉得伟律师事务所(原武汉市对外律师事务所)主任蔡学恩从美国纽约打来的电话,说纽约大学法学院有两个接收中国访问学者的名额,想委托我找韩老写一封推荐信。纽约大学负责此事的 教授是哈佛大学法学院前副院长Cohon教授,他与韩老相当熟悉。因为时间较为紧迫,我没有预约就直接到了韩老家中。因为被推荐人和接受推荐人他都熟悉,韩老同意。我解释说,因为时间紧张,我先草拟了一份底稿,请韩老修改。哪知韩老看后说草稿不能用,他将亲自写一份推荐信,让我次日上午来取。第二天我拿到韩老亲笔手写的推荐信(韩老还特别强调,写推荐信必须用有武汉大学印鉴的信纸,以示对接收者的尊重),及时传真到了美国,蔡律师访问学者的事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无私扶持晚生后辈
1994年,我参加武汉大学法学院国际私法专业博士研究生入学资格考试。录取工作即将结束之际,读博的希望可能要成为泡影,我便到韩老家中道别,韩老沉吟许久,半天没有说话。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韩老缓缓地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保留一年的学籍,明年再来上学。”韩老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穷书生所给予的莫大的照顾,着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耳闻目睹韩老对后辈学人的无私提携才渐渐了解到,这就是韩老的品格!

2005年6月,我应邀去台湾参加学术研讨会。其间,台湾学者赖来焜教授多次讲到有关韩老的一个故事:韩老的一个学生在20世纪40年代末去了台湾。当这个50多年没有联系的学生打电话报上姓名后,韩老立即准确地说出了他当年在教室里是坐在第几排的,还表扬他当年的课堂笔记是做得如何如何地好。韩老对半个世纪前的一些事情的精确记忆,让这个学生感动万分。一个学生的座位、笔记等特点,竟能在一个九十多岁老人的记忆中储存50多年,这不正是韩老关心学生的最好、最直接的体现吗?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韩老很少为自己的事找学生。这么多年来,韩老仅找过我一次。那是2000年(当时我在武汉仲裁委工作)春节大年初六的清晨,我接到韩老电话,说儿子韩铁要回加拿大,问我能否用车将韩铁送到飞机场,并一再表示感谢,这使我感到惭愧和难受:如果不是韩铁教授的行李较多,出门十分不方便,韩老还是不会找我的。韩老就是这样的一个巨人:只讲付出,不图回报!

国际私法学会成立后,韩老一直担任学会会长。从1998年井冈山年会上,韩老首次正式提出退居二线的请求,到2003年黄山年会韩老正式退出及黄进教授正式接任的五年中,让后辈学者接班一直是韩老的心愿。

韩老为人谦恭有礼,兼容并蓄,充分尊重学者们的不同意见。《中国国际私法示范法》的起草及体系,学者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有几届年会的主题就是关于《示范法》的体系或结构的。最后,几易其稿后才正式定稿。一些理事或副会长们对韩老的这种大度的气量特别有感触,因为他们在韩老这里感受到了在其他学会中所少有的平等和民主。有的人更直接地说,韩老没有“学霸”气息。



生活简朴严于律己
1998年国际私法年会在井冈山召开。会议结束后,我陪韩老坐大巴到达南昌已是次日凌晨一点。韩老洗漱完毕后叫我把台灯打开。我不解地问韩老:“开台灯干吗?您辛苦了一天,是不是应该休息了?”韩老说还要写日记,并说这是多年来的习惯。那天凌晨,韩老坚持写完日记后方入睡。韩老还有每天早晨收看电视英语频道节目的习惯,即使是外出开会时,也不曾间断。韩老年逾九旬仍保持饱满的学习精神和旺盛的进取心,在八五高龄开始学习电脑。

1999年,我有篇论文涉及内容摘要的翻译,其中的“以夷制夷”令我颇感为难,便向韩老请教。韩老说这是个固定搭配的短语,不太好翻译,但他略为思索一下,说某某汉英成语词典上有这个词的译法。接着,他迅速而准确地在书架数千册图书中找到了该词典。让我不禁惊讶于韩老清晰的记忆和敏捷的思维。

1997年、1998年和1999年,我连续三年陪韩老参加国际私法年会。韩老坚决不享受特殊待遇,和所有会议代表们一起进餐。1998年井冈山年会结束后,我陪同韩老乘火车从南昌回武汉。因为路途比较近,韩老说硬卧就可以了,不要浪费钱。为了保证韩老的安全,我找乘务员换了软卧。但韩老觉得这样太过铺张,还有点不乐意。回武汉没有几天,韩老告诉我说,黄进教授在去深圳的火车上遭遇了失窃事件。这时的韩老不再批评我铺张浪费了。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1999年长沙年会。会议结束后,韩老和李双元教授、人大章尚锦教授坐同一个车厢。午餐时间到了,韩老说火车餐车上的饮食太贵坚决不去。没有办法,我只好给每位教授买了一份盒饭。不巧的是盒饭数量不够,好在带有零食,我就准备自己吃点零食对付一下。没想到,韩老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不吃饭不行!”并让我找服务员再要来一双筷子,然后,韩老打开自己的饭盒,小心翼翼地分了一半的饭菜到盒盖上,很内疚地对我说:“对不起,这一半是你的,我先吃,你得吃剩下的了。”我当时就被韩老深深地震撼了,应该说,这是我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一顿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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