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北京大学经济系教授马寅初以其才学识与声望,先后当选为中国经济学社社长、立法委员。为维护劳苦大众的利益,他在参与经济立法中,每与执掌财经大权的宋子文、孔祥熙针锋相对,凡增加百姓负担及有损国家权益的法案,总是挺身而出,力言不可,由此引起“四大家族”的嫉恨,甚至指使御用文人在报上发表文章,攻击马寅初。马寅初撰文回击,铿锵而言:对于善借公图私之流,不得不以正言相责,虽得罪于人,亦在所不计!
全面抗战爆发后,马寅初随政府西迁陪都重庆,出任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四大家族”以抗战名义,垄断财政金融,滥发纸币债券,横征暴敛,投机倒把,大发国难财。目睹此腐败现象,马寅初或演讲,或著文章,予以无情揭露。宋子文、孔祥熙等做贼心虚,由蒋介石出面给马寅初以特别关照,委派他去西方游历考察。他洞察其奸不受“抬举”,断然辞谢说:“国难深重,决不离国,以便为战时经济献计献策,要求政府给予说话的自由。”
自1939年初起,物价不断上扬,法币贬值,当局突然宣布,将法币与美元的比价降低一倍,以致物价飞涨如脱缰之野马。达官贵人已在调价前,先行购进黄金美钞物资,一转眼净赚一倍,倒霉的是极大多数普通百姓,辛苦攒积的纸币只值原来的一半!当年秋天,中国经济学社召开年会。马寅初先是发出书面通知,后又登门邀请是社员的财政部长孔祥熙拨冗参加。
开会时,马寅初以社长身份致开幕词,宣明本届年会的主题:讨论如何遏制物价,安定民生以利救亡图存。接着话锋一转:“今天很幸运,本会社员、主管全国财经命脉的孔部长在百忙中与会,下面就请孔部长先作一指导性发言。”
掌声响起,孔祥熙被“将”登台“哼哈”起来,却是泛泛空言。趁着他喝茶润喉时,马寅初插话问道:“法币贬值物价上扬之际,财政部非但没有设法稳定币值,制止涨价,反而降低法币对美元的比价,造成金融秩序大乱,物价暴涨。对于此种严重后果,政府应是有预见的,却为什么明知故犯?”孔祥熙语塞无对,马寅初紧追不舍:“这次调整比价前,知情者乃至决策层抢购金银外汇,囤积物资,一夕之间大发横财。对此,孔部长知也不知?”孔祥熙结结巴巴敷衍:“这很不应该,要调查,嗯……”与会者中不乏孔氏的亲信,见孔氏神形窘迫,急中生智提议休息一刻钟。孔祥熙如获大赦,托词有紧要公务亟待处理,竟自溜出会场钻进轿车去了。
其时马寅初属社会名流,常应各方邀请发表演讲。1940年仲春一日,陆军大学来人,请他为行将毕业的将官班作关于战时经济的演说,并称将官班学员多有从前方调来受训的,对战时经济不甚寥寥,要求讲得深入浅出。
马寅初欣然应邀,演讲中以数字加实例佐证,详细介绍了财经危机的种种表现。在讲到出现这种现象的根源时,一变慷慨激昂:“众所周知,中华民族已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照理全国上下应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同心同德共赴国难,将小日本扫出国门之外。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实情况是下等人出力,中等人出钱,上等人既不出力,也不出钱,还要囤积居奇发国难财!”
台下掌声响起,将官中有相当部分受过高等教育,有的则是出身下层的老行伍,他们爱国有心,良心未泯。马寅初通俗易懂的话语句句中的,这也是他们耳闻目睹的,怎不引起共鸣?马寅初呷了口清茶,提高了声音说:“告诉各位,还有一种上上等人,他们利用权势及掌握的经济机密,从事外汇投机,翻手成云,覆手成雨,顷刻之间获利巨亿,大发超级国难财。这种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之流!”
竟有如此胆量,在如此场合指名道姓斥责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将官们因惊异而窃窃私语,继而鼓起掌来。演讲结束,将官们列队恭送,争着与马寅初握手道别,表敬仰爱慕之情。
此后不久的5月24日晚上,马寅初又应基督教各大学旅渝校友联谊会之邀,作《西南建设与货币问题》的演讲。重庆社交会大礼堂人满为患,连走道里、门窗外也都人头攒挤。马寅初就如何建立法币威信及平抑物价,提出了切中时弊的办法,其中突出的一条,是针对发国难财者的大亨们的。他说:“前方将士流血牺牲,后方的奸商、权贵不顾民族存亡,大发国难财。为稳定币值,支援前线,我郑重向政府建议,向发国难财的人征收财产税。先清查他们的财产,然后强迫他们购买相当于其横财数的公债。”言人所能言者易,言人所不敢言者难。马寅初道出了大家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哗——”掌声震耳,经久不息。
马寅初在陆军大学和社交会大礼堂的演讲,自有特务汇报给了蒋介石。蒋介石焉能容忍?把重庆大学校长叶元龙召来,训斥为什么让马寅初当商学院院长,又说马寅初目无政府,公开谩骂中枢要人,实际上是在骂我。末了要叶元龙叫马寅初来见他。
叶元龙知马寅初秉性刚直,不敢直接通知他,害怕碰钉子,遂令叶沛婴教授代劳。叶沛婴曾受教于马寅初,两人私交甚厚。叶沛婴不便推辞,前往马家,问候过后,道明来意。马寅初一口拒绝:“让我去见蒋介石?不去,除非派宪兵来押。”叶沛婴再三劝他走一趟应付几句,于叶校长也算有了交代。马寅初倔犟地说:“我讲的如果错了,可以检讨,如今事实俱在,有目共睹,去干什么?今后我还要讲,一直讲到孔祥熙、宋子文认错改正。”
其后不久,中央银行会计处长金国宝,奉孔祥熙之命拜访马寅初,转达孔祥熙的话:战时财政经济困难不小,马先生提的意见有道理,政府可以考虑采纳。为利于改进,想请马先生担任财政部次长,也可出任禁烟总监。孔祥熙、宋子文对马寅初既恨又怕,为了封住他的嘴巴,意欲以高官厚禄收买他。而财政部次长与禁烟总监均属肥缺,曾令多少人垂涎三尺。
马寅初莞尔一笑拒绝了:“人各有志,我早先在北大时,就已参加了蔡元培校长创建的‘进德会’,声明一不要做官,二不要发财,孔部长的好意,恕难领受了。”金国宝又说。“那就请马先生买些美钞吧,孔部长答应给予马先生特别照顾,批一笔外汇给您。如今法币贬值,只有美钞值钱。”“非义之财不敢妄取。”马寅初又是拒绝。
11月10日,黄炎培邀马寅初为中华职业教育社演讲。
他一上讲坛,就再次痛斥“上上等人”:“如今国难当头,人民大众为着抗战建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那些豪门权贵却趁机大发国难财,吮老百姓的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前方流血牺牲,后方和平满贯,真是丧尽天良,天良丧尽,根本不像个人。”他话锋一转,直刺蒋介石:“多少武人死于前方,文人在后方无所贡献,该说的话就应说出来,蒋委员长不许我讲话,要我去见他,他为什么不能来见我?我曾为他讲过课,学生就不能来看老师吗?他不敢来见我,是因为害怕我的主张。有人说委员长领导抗战,是我国的民族英雄,但是照我看,只能说是家族英雄,因为他包庇他的家人亲友,危害国家民族。”
角落里有混进来的特务高喊:“不许污蔑领袖!”马寅初炯炯双眼直射喊声响起的地方,“士可杀而不可屈,今天我的儿女也来了,我的讲话,就算是留给他们的遗嘱,你们耐心等一下,让我讲完后再下手吧。”演讲一结束,听众不期而集马寅初身边,簇拥着他离开会场,又推派代表,护送他直到家中。
此次演讲后,马寅初接到一封恐吓信,信上只两句话:“若再行攻击政府,当以手枪相对。”马寅初将恐吓信公诸于众,大义凛然说:所有指责全系事实,有实据可查,非讲不可!
由于马寅初威逼不为屈,利诱不为动,终于遭了毒手。1940年12月6日清早,宪兵突入马家将他“请走”,公告说他奉派赴前线考察战区经济,实是秘密送往贵州的息烽集中营。
幽禁中的马寅初秉性不改,依然敢怒敢言,居然向看守他的特务宣传自己的主张,特务前所未闻,既感新鲜又感有理,渐渐由敌对变同情,由同情变敬仰。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全国政协第二届第三次会议上,邵力子就计划生育问题做了长篇发言。他强调指出,现代人在生活、学习、工作等方面都可以有计划,在生育方面也必须有计划。他针对卫生部严格限制人工流产规定,提出“不造成以法令或权力限制人工流产”,建议修改婚姻法第四条“男20岁,女18岁,始及结婚”的规定,主张提高结婚年龄,宣传迟婚。他还主张大力向农村推行节育工作,不要对持久性避孕手术进行限制,等等。邵力子的发言,立即得到医学专家钟惠澜的支持。同时,也得到马寅初的大力赞同。但是,马寅初在计划生育采取什么方法的问题上却与邵力子有一点分歧。他们都主张避孕和推迟婚龄,但马寅初坚持反对人工流产。他认为有比人工流产更好的办法。这就是“最好是一对夫妇只生两个孩子,对只有两个孩子的父母加以奖励,而对超过两个孩子的父母要抽税”。
4月27日,马寅初在北京大学大饭厅发表人口问题的演讲,这是他1949年后第一次公开的学术演讲。在讲演中,马寅初讲述了几年来调查研究的结果。他怀着忧虑的心情说:“解放后,各方面的条件都好起来,人口的增长比过去也加快了。近几年人口增长率已达到30‰,可能还要高,照这样发展下去,50年后中国就是26亿人口,相当于现在世界总人口的总和。由于人多地少的矛盾,恐怕中国要侵略人家了。要和平共处,做到我不侵略人家,也不要人家侵略我,就非控制人口不可。”这句话,很快就传到了毛泽东的耳朵里,毛泽东见到马寅初时,严肃地对马寅初说:“不要再说这句话了。”马寅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北大校园里,公开做了自我批评。后来,他在撰写《新人口论》时,就确实没有再提出上述观点。6月,马寅初将《新人口论》作为一项提案,提交一届人大四次会议(全文发表于7月5日《人民日报》),这篇文章从10个方面论述了为什么要控制人口和控制人口的重要性与迫切性,以及如何控制人口等问题。
然而,这时一场由毛泽东亲自发动和组织领导的波澜壮阔的反右斗争,已经开始席卷全社会。马寅初当然也被波及,有人说他是借人口问题,搞政治阴谋,也有人说《新人口论》是配合右派向党进攻……,在这场扑面而来的急风暴雨中,马寅初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几个月前计划生育问题刚刚受到毛泽东的赞扬,而现在却又受到人们的批判……
实际上毛泽东对于人口多一些好还是少一些好,内心一直是矛盾的。直到“大跃进”开始,粮食卫星飞上天,毛泽东的思想才确定下来,毛泽东说:“现在看来,搞十几亿人口也不要紧。”
此时,马寅初并不清楚,他的理论已经面临着最高决策层的挑战。陈伯达在北京大学举办60年校庆的大会上,就指名道姓地说:“马老要为《新人口论》做检查。”刘少奇在中国共产党八届二次会议上作报告时,也不点名地批判了马寅初。
7月9日,毛泽东召见邵力子、陈叔通、黄炎培、章士钊、李济深、张治中等党外人士,听取他们对“大跃进”的意见。为遭到批判的马寅初而担忧的邵力子,并未因此而放弃自己的主张,他抓住时间向毛泽东进言,希望毛泽东支持节育,毛泽东坚持自己的观点说:“人口问题,目前还不严重,可以达到八亿时再讲人口过多。”但又应付了一句:“但对计划生育,仍应实施”。
毛泽东此时正陶醉于各地大放高产卫星的喜悦之中,以为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英明预见,“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
而此时的马寅初面对对他不公正的批判却变得愈加冷静。他认定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并于5月9日和7月24日—31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再谈我的平衡理论中的‘团团转’理论》和《再谈平衡论和团团转》两文,但马寅初也并没有认为自己的理论已经十全十美,所以,从8月开始,他多次走出校门,到外地搞调查,以求证实和完善自己的理论。
1959年,庐山会议后,全国再次掀起批右高潮。周恩来特意约马寅初谈了一次话,劝马寅初不要过于固执,从大局着眼,还是写个检讨好。别人劝马寅初,马寅初还可以不放在心上,周恩来劝马寅初,马寅初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这次谈话后,马寅初仔细地对《新人口论》进行了梳理,看看是否真有什么错误。但梳理的结果,证明并没有错。他仔细阅读了报刊上发表的批判他的文章,对这些文章的主要观点一一进行反驳,又写成5万余字的《我的哲学思想和经济理论》一文,文章的后面还有两篇附带声明,其一是“接受《光明日报》的挑战书”,其二是“对爱护我者说几句话并表示衷心的感谢”。马寅初将手稿送到《新建设》杂志编辑部,要求尽快发表。
马寅初的倔强是出了名的。马寅初常对人说:“言人之所言,那很容易,言人之所欲言,就不太容易,言人之所不敢言,就更难。我就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
《新建设》杂志编辑部收到马寅初的文稿后,不敢擅自作主,将文稿送中共中央宣传部和中央理论小组审阅。当时任中央理论小组组长的是康生。
康生是靠整人起家,善搞“莫须有”的老手,有两种人他是绝不放过的,一种是对他的政治前途有影响的人,一种是可以为他的政治生涯铺路的人,马寅初当然就属于这后一种的人。
自从毛泽东发动“大跃进”以来,对人口问题有过多次论述,特别是毛泽东在上年8月讲“人口的观念要改变”,康生就一直等待机会,当他看到马寅初的文章和附带声明中的:“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就大发其火,决定向马寅初动手了。
10月24日,康生召集理论界和有关报刊负责人开会,部署对马寅初的全面批判。他得意地说:“马寅初送给《新建设》的文章,原来我担心他会把辫子藏起来,改变观点。现在看全部未变,他的观点暴露出来了,有辫子。对马寅初过去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文章进行批判,没有正规地搞,《人民日报》没有搞,还没有正规战,只是游击战。现在他挑战,应当应战。”
他还要《新建设》赶快把这篇文章登出来。一次全文发表,而且要快发表。为了掩盖他的鬼魅之心,他还布置对党外先不要讲“批判。”
11月初的《新建设》全文刊登了马寅初的文章,发表编者按。12月初就组织大批判。康生指使说:“批判他的文章不一定多,份量要重,可以和他过去的理论联系起来批判。马寅初是一个代表,要花点功夫把他的经济理论看看。不要说他胡说八道,资产阶级学者就是这个水平。”还指示,“北京市委、中央宣传部要考虑:马寅初还当不当得成北大校长?批判完了要准备换人。可以尽量揭露,不要给他戴错帽子,但是适当的帽子不可不戴。”
马寅初的文章发表后,报刊上就开始发表批判文章,北大也组织了“批马”座谈会。一天,康生亲临北大座谈会现场,听到发言者都不能击中要害。他越听越觉得有必要“定个调子”加以引导,于是他打断别人的发言说:“马寅初曾经说过,有人说他是马尔萨斯主义者,但他不同意。他说马尔萨斯是马家,马克思也是马家,而他是马克思的马家。我看这个问题,现在是该澄清的时候了。我认为马寅初的《新人口论》,毫无疑问是属于马尔萨斯的马家。”在康生的直接指挥下,北京大学掀起了围剿马寅初的高潮。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布满了北大校园,连马寅初的住宅燕南园36号也贴满了大字报。全校的批判会连续不断,语言越来越粗暴,帽子越扣越大。对此,康生还不满意,12月23日,康生以个人名义给理论界和有关报刊负责人写了一封信,指使他们:“在批判《新人口论》的时候,要学习毛主席的六评白皮书,特别是《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要像批判美帝国主义分子艾奇逊那样来批判马寅初。”
面对来自全国上下的文攻谩骂和政治高压,马寅初胸怀坦荡,无所畏惧。他幽默地说:“有的文章,说过去批判我的人已经把我驳得‘体无完肤’了,既然是‘体无完肤’,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何必再驳呢?但在我看来,不但没有驳得‘体无完肤’,反而驳得‘心广体胖’了。”马寅初的幽默毕竟还带着一些苦涩,为什么一个学术问题带来的不是友好的讨论,而是敌意的谩骂。
在马寅初受到批判围攻时,就有人暗示他已不适宜再做北京大学的校长,劝他辞职。马寅初不愿受职务所累,于1960年1月3日到教育部提出口头辞职,翌日,向教育部写了书面辞职报告。很快国务院就批准了马寅初的辞职。随后,又罢免了他的全国人大常委的职务,只留下一个全国政协常委的名义。与此同时,也剥夺了马寅初发表文章的权利。马寅初也由此从政治舞台和学术论坛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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